文/愚庵 插圖/國泰
我住的山屋,位於南橫的起點,這個山區海拔大約三百公尺,不算高的丘陵台地,到處可見南方的芒果樹,品種有愛文,金煌,花開的季節一到,山屋四周,果香四溢,還招來不少蜜蜂。
山屋是前人留下的,這位朋友因為海外的孩子呼喚,決定去澳洲同住,臨行時把這間山屋交託給我,我變成山屋主人,屋主交代:「可以居住,長短隨興,唯一條件,不要破壞山屋內部」。
山屋相當簡陋,木磚製造的材料,屋前一道柵欄,藍色油漆已經斑駁,幾株紅色九重葛,花朵攀爬上屋頂。打開山屋大門,內室有一張床,書桌,一個高腳櫃子,裡面散落幾本書,客廳有一套木製長沙發,矮凳,令我驚奇的是廚房有一個磚造的老灶,以及散落的樹枝木頭,很顯然,過去主人應該經常使用這個老灶,煮食或者用來燒滾開水。
看到老灶外型,和我老家的老灶極為相似,說不好是同樣的年代製造。
我的老家在高雄哈瑪星,這裡是日治時代最早發展的地區,現在已經高樓林立,老家本來是一半磚造,一半木造屋。祖父從離島來台後,在港區打工謀生,自己購地,親手打造房子,兩老過世後,兄弟姊妹開會決定把老家出售,現在也蓋起了高樓,大都會的滄海桑田,只能說一言難盡。
我記得,祖父在世時,一家的依靠就是這個老灶。那個時代,瓦斯尚未出現,從早晨的第一頓早餐,熬煮稀飯開始,老灶就不停工作,很少休息。來到過年,為了應付過節的年糕、麻糬、粽子,還需要大量柴火,我必須擔任到附近空地撿拾柴火的工作,包括樹上落下的枯枝。
隨著人口漸多,建築物越來越多,老灶吞吐的煙塵,危害鄰居呼吸的自由,開始遭到抗議,一開始,鄰居不好把話說得難聽,久而久之,不悅就表現在臉上。我告訴祖父;社會進步了,大家已經使用瓦斯,我們應該把老灶拆了。祖父一聽,勃然大怒,堅持不拆,母親乾脆自己買回瓦斯,在老灶旁邊放上瓦斯爐,越來越少使用老灶,但是祖父還是堅持每日的洗澡水,要用老灶燒出來,一直到祖父中風病倒,無法行動,老灶才結束任務。
這個時候,看著老灶功成身退,我們反而捨不得拆了,反正留著也不礙眼,就變成廚房的擺設也好。
處理老屋後,兄弟各自購屋居住,我住不慣城市,變成漂流於山區的浪浪一族,看到老灶,才感覺幾分熟識。
老東西總是越老越有味道,後來我才體會祖父的生活哲學。祖父認為凡物皆有用,應該珍惜,落土的枯枝還可發出熱量,人們不應該捨棄,所以堅持留下老灶。祖父的生活中很少浪費,每天黃昏,用灶起火,燒一桶熱水,洗過身體之後,把已經髒汙的水,用來拖地,拖過地板的水,才用來澆花。數十年來,過著不變的日子。你問他為何需要如此克難,他只是笑一笑,從來不回答。
祖父擁抱老生活,不願意拆掉老灶,現在,發現山屋有一樣的事物,沒有瓦斯爐,才知道:有灶真好。
我把老友留下的枯枝,放進灶口,點起了火,黃昏正在降臨,屋外慢慢被黑夜吞食,看著逐漸燒滾的熱水冒出輕煙,紅色的火苗溫暖著臉頰,好像西洋宅院裡的壁爐。等待熱水燒滾的時光,剛好可以讀一首詩,這座山屋獨居山谷,至少沒有人會來抗議老灶汙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