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娟
到舊金山別忘在頭上戴朵花,表示認同。到台南呢,得記得穿上舒適好走的鞋。
號稱古都的台南,百年街屋可多著呢,斑駁的木門旁,各式各樣的信箱,曾藏著少男少女的情懷,還有捎自遠方遊子的家書;榕樹層層疊疊掛滿祈願與祝福;鐵花窗櫺,或是一座富士山,懸著屋主的美麗的鄉愁,或是開著一朵朵窗花,對著路人嫣然笑著。
喜歡台南密集設置的「問路店」,那是民間版的旅客服務中心,問路,總會問出許多故事與驚奇。沒有手機的我,走著走著,鞋子就迷失方向了,店家總是熱情遙指:「先越過倒手爿,擱再越正手爿,就到了。」遇見最古老的報路:「先向神明爿行,然後擱向公媽爿行。」我順著長者指示的方向,先右轉再向左轉,找到蝸牛巷。
穿行蝸牛巷,絕不能只當「低頭族」尋找腳邊的蝸牛,偶而也要抬頭望望,你會發現一隻蝸牛正在半天高的上空悠閒的盪秋千。念著文學家葉石濤先生寫在《府城的過年》裡的句子:「當蒸籠發出縷縷水氣來的時候,一股清香甜甜的味道充塞在廚房。」真的聞到一股香甜味,肚子跟著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來到海安路,斗大的「飯湯」二字,串起我的回憶。
早期,仰賴人工耕作,鄰人互相換工幫忙,閩南語叫做「相放伴」或「割稻仔伴」,因為沒有酬勞,農家會準備割稻仔飯招待。割稻的工作非常繁重,相當耗費體力,除了「腥臊」的三餐之外,還準備兩次點心,飯湯因應而生,成了下午茶先止點餓。飯湯不是鹹粥,飯和湯得分鍋煮;飯湯也不是雜菜湯,有飯有湯,湯裡有魚或肉,還有鮮甜的時蔬。洋蔥、香菇、紅蔥頭分批入鍋爆香。水滾了,一旁的我忙著「丟菜」入鍋,紅蘿蔔除了營養還可添增色彩,高麗菜帶著當令的甜脆。當時住在屏東,水產豐盛,大多數農家會用鮪魚來提味。鮪魚,閩南語稱作「串仔魚」,切成丁狀爆炒,香氣十足。不過,我家的飯湯喜歡將旗魚「煎乎赤赤」,再撥成碎片放入湯裡,鮮美的湯頭還多了一股焦香味。加入芹菜珠和油蔥酥,一鍋香噴噴的飯湯就完成了。再依個人喜好,加一撮香菜或撒上胡椒,碗裡盡是山珍海味。
後來,飯湯也發展成選舉期間招待助選員或民眾的最佳餐點,「呷飯湯配笑話」,把第八屆說成「豬八戒」,引爆一場喧鬧。
飯湯,一定要用台語說才道地,而且要用碗公吃才夠味。當時讀小學的我喜歡和大夥兒蹲在樹下吃,聽長者說著南來北往助割的見聞。小貨車載著助割團沿著省公路從屏東、高雄、台南……往北移動。車上鋪著厚厚稻草防止顛頗,架起帆布篷防止太陽曝曬或突如其來的雨勢,車尾留一片大大的窗口,除了通風還可一路欣賞風景。
「鹽埔」在屏東,彰化有個「埔鹽」。「後壁湖」在屏東,「後壁」跑到台南去了。有人提到台南鹽埕,馬上被打斷:「鹽埕埔不是在高雄嗎?」「唉!你穩是台灣走無透,毋知台南也有一個鹽埕,村民靠曝鹽生活,曝鹽埕擱是台灣頭一座。」
「台南飯湯生做安怎?」「糝虱目魚,囥一寡糖,有淡薄仔甜,呷起來真紲喙。」心想:那會是何等的美滋味呀!一片葉子飛落碗裡,「喔!嫌不腥臊,擱偷加好料?」引起一陣爆笑。胡椒惹來幾聲「哈搶」,「莫搶,規鼎攏捧去呷。」呷飯配話,飯湯的美味裡還藏著濃濃的人情味。
台南的話題頻頻出現在吃飯湯的日子,從小對台南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小學畢業旅行要去台南參觀古蹟,我因故缺席,躲在房裡哭泣。首次來到赤赤崁樓,距離小學畢業旅行已將近半個世紀,童年繪製在心裡的地圖並沒產生「時差」,站在城樓下的我,仰頭激動的說著:「幸會了,赤崁樓。」隱約中,聽到傳說中的牛車木輪,喀喀叩叩響在城牆外,漸去漸遠。
耕作機械化,飯湯消失在田壟間,進駐小吃店升級為傳統美味。台南飯湯的烹煮方式也創新了,裝著水產和旬味時蔬的蒸籠層層疊,蒸氣把上層的菜汁、海鮮精華匯入最底層的湯鍋裡,讓人懷念的香味與鄉味一一出籠,我想起蹲在樹下吃飯湯的美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