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陳兵
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哀肅,幽明,我聞到他身上的氣味,久久在記憶裡不散去。怎麼說嗅覺比視覺聽覺更其形上,輕捷透徹,直抵靈界,我因此有些惻然。
線香升煙,漠漠掉灰,氣味不悲不喜。他就躺在醫院地下室臨時搭起的木板平架上,咒符薄巾覆於他體,陰陽分界了。我們愈走愈遠,又愈來愈近,他已有一縷氣味近在我身邊。
是,除了一支拐杖,幾件我不能穿也不想穿的衣物外,我沒有從他得到任何東西。但是再貧,再窮,他還有一縷氣味送我。
夜氣涼濛,深秋是適合悲傷的。他在這秋氣裡,漸漸冰冷了血溫,手腳如水泥般開始硬化。我不曾想去握他的手,摸他的臉,因我的指尖,睫毛,鼻孔,都留住他的氣味。此後二十年裡,我的指尖,睫毛,鼻孔,好像隨時可以召喚這個氣味來。
靈離體在空中,像氣,無所不在。
我走過巿場,聞到生腥肉味,好像就能感覺他在這裡。如果我向一個豬肉攤走去,就更能感覺他在我面前。大眼睛,三分頭,很瘦,有時候蓄鬍,用左手剁骨切肉,從不知道怎麼跟我對話。
都說藝術虛構了真實,如梵谷《星夜》,如宗教畫的耶穌。所有事件敘述也是虛構的,再造的真實。多了動詞,少了名詞;加了顏色,減了聲音;填了情緒,缺了獨白。而我無論怎樣虛構他的氣味,都感到徒然。人的氣味無可再造,只能被留住,且無法繼承。
氣味逼近於幻覺,在離宇宙最近的天靈蓋中觸及原形,昔人重現。正在又虛又實之間,能找到所謂的意義,看見不能看見的真實。依然沒有對話,只是默默坐著,直到我讓這氣味走去。
聞一滴汗珠,如佛看一粒沙,是龐複的虛擬世界。是一個人的全部。我因此在每年深秋,聞一聞指尖,就知道還要兩個月,他才會動手做香腸。先把生鮮肥肉瘦肉絞過,入鋁製大盆,添中藥行香粉和58度高粱酒,一面用手攪拌,一面讓氣味猛烈混合。拌好了,灌入腸衣,結繩分段,吊掛成串,送進陽台木製烤箱,用炭火煙氣烘乾。
但他死前已有多年不做香腸,說太累了。仍舊在巿場營生,做下手。誰也不攀附他,只有那些生肉味沾在他衣褲上,攀附在他外套上。那些衣物怎麼洗,怎麼曬,總是去不掉氣味。原來是手上,腿上,身體上都收住了味。
我在豬肉攤看著大小排骨,三層肉,豬腳,腰子,看得睫毛顫動,眼睛都快濕潤了。老板問我兩遍:「人客,欲得什麼?」我才說:「給我一斤絞肉吧,要有些肥。」
我走的時候,回望很久以前,有一個作嬰孩的我,據說就躺臥在肉攤底架上,看著一支拐杖或走,或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