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長華
老同學是電影攝影師,他的工作就是全世界勘景拍片。自從撥接網路出現,他偶爾Email我,述說著他人在哪裡,碰到哪些人,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郵件附加檔案通常是幾張他隨手拍下的相片,上海的老理髮師、改裝成六零年代的紐約地下鐵場景或是巴西貧民區某個用大眼睛望著鏡頭的小女孩。我羨慕他四海為家,常常期盼他告訴我更多故事。
在我工作最倦怠的時期,恰好也是廉航興起的年代。有天花了一整夜盯著螢幕上飛往清邁的促銷,天亮前刷卡確定機位。
等到真的抵達清邁,竟開始有點發慌,想到要自己玩兩個禮拜,就好像突然中了九億樂透卻不懂怎麼花。手裡緊緊捏著地圖,我跨出民宿,覺得也許能用雙腳走遍這個有方正護城河的老城。
在十一月涼爽氣溫的陪伴下,一路探訪靜謐佛寺裡繽紛的紙藩及牆邊冒出的小花,與新潮咖啡店或傳統市場裡滿出來的各路遊客擦身而過。累了隨意找路邊小店休息吃飯,吃了最貴的一碗湯粉(朋友笑我被坑)也只花六十銖。某日下午經過香蕉煎餅,抵擋不住微風不斷飄送來的焦甜香氣,上前點了一客。曬得黝黑的小販,熟練地將香蕉翻面,嘴角微微上揚,我心裡納悶,就算整串蕉都賣光,到底能賺多少?但他看起來如此快樂,我開始懷疑自己天天在瞎忙什麼?
每晚走回房的路上,總會見到一群群年輕觀光客從一個酒吧逛到另一個酒吧,嘻嘻哈哈高談闊論,似乎很享受他們的旅程。雖然也很想來一杯,不過在外旅行,我一個人是不會去喝酒的,可是必定網咖報到,跟台灣的朋友MSN,因為整天也只有那段時間能與人深刻互動。
其實一路上還是遇到蠻多友善的人,民宿老闆天天跟住客問好;問路時,當地女孩騎機車載我找路;跟咖啡攤買咖啡換零錢進洗衣店洗衣服。除去必要的對話,不斷地行走與拍照,一點一滴的感受累積在心裡,卻常常一整天也說不到五句話,到假期的尾端,整個人悶到出汁。
旅行給人許多美好的想像,包括許多不切實際的憧憬。
我告訴自己:「妳可以一個人到處去也不害怕,但妳這輩子都不會變成像同學那樣的旅人。」
好吧,事實證明我旅行需要旅伴,如此而已。
之後開始常約朋友同遊泰國,有回下午頗晚才到埠,放好行李即刻衝下樓,大夥分頭與街頭小販買大把烤肉串、烤魚、糯米飯、裝在塑膠袋裡的涼水,站在馬路邊,像餓死鬼一樣囫圇吞,大喊好吃好吃。
吃飽後索性隨意亂走,瞄到中國城一間裝潢停留在六零年代的咖啡廳,我們變成經過糖果店就不肯離開的小孩,臉黏在窗戶往內看,彷彿花樣年華裡的梁朝偉跟張曼玉隨時會出現在「沙發卡位」吃黑椒汁牛扒。再走一會兒,碰到香蘭醬蒸吐司專賣店,一群人歡呼尖叫,進去又是飽餐一頓,一切都是甜的,血糖暴升讓出遊情緒高漲得要爆炸。
直到夜幕低垂不知身在何處,趕緊找車回飯店。運氣好攔到兩台嘟嘟車,吱吱喳喳英泰夾雜喊價,憨憨的司機大哥們給了個好價錢,順利一前一後一起出發。車上裝飾的粉紅燈泡,閃著粉紅色的光,穿梭於曼谷街頭緩慢前進的車陣,下車時我們的瀏海被南國潮濕的空氣溽成一片黏在額頭。
回到有冷氣空調的舒適客房,不知誰從包包拿出一大袋炸昆蟲(蟋蟀之類的,沒有八腳蜘蛛),在梳妝台上排成隊伍後得意的說:「妳看,攻殼機動隊。」然後開始大嚼。
四天掐頭去尾,只剩一點點時間可以玩,可是我記到現在。
假期多一點的時候,適合探訪長住曼谷的老友。這時出門又不一定要去什麼景點了,白天在捷運車廂、餐廳、超市不斷講話,夜晚又回到住處陽台喝酒捲菸聊到天亮,眼睛都睜不開了才各自回房暈倒,一次把幾年沒見的話都講完,最後在機場離別時相擁大哭。
拉回飄遠的思緒,心裡有點懊惱,今日工作老是分心,不知不覺已十二點半,正是上班族想破頭也想不出吃什麼的時間。
跟著同事到大學附近一個擠滿餐廳人車爭道的小街,拐進橫巷,爬陡窄樓梯到二樓,原來裡面藏著小小飯堂,生意興隆,五六張小方桌,只剩一張空的。
我坐下,身後是一桌洋人學生,身形高大,圍在一起聊天吃飯。耳邊傳來泰國流行音樂,菜單上列出各式打拋碟飯、泰式炒粉、烤雞、咖哩、冬陰功湯,還有橘、粉、綠顏色的泰式奶茶。
此時隔壁起身結帳離開,一位背著書包的男生馬上坐下,熟悉地與店裡工作的幾個年輕人用泰語寒暄,整個空間的氣氛瞬時改變。
一邊畫單,我們不約而同嘆氣:「唉,好想去泰國。」
吃著打拋豬肉飯,想起去年此時,武漢肺炎早已擋不住,不知多少人旅行泡湯,我也只能取消泰國行程,算了算,已四年沒去。
叫了埋單,轉頭跟同事說:「這裡的氣氛實在太道地了,剛剛差點脫口而出Tao-raiKah?(多少錢)」
走回車子的路上,我又自顧自地繼續說:「水,nam。冰塊,nam keng,就是硬的水。廁所,hong nam,直譯就是水的房間。生日快樂suk san wan geuod。」
同事聽了拍手大笑:「好厲害。」
一頓午飯,到泰國玩了一個鐘頭,像愛麗絲夢遊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