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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溫柔的卡夫卡
文/楊秋生 插圖/國泰
久違了,我的親愛的朋友們。
這三年經歷了許多的生離死別,歡樂、哀傷與孤寂……
回過神來,一切都遠去了,面對的是席捲而來的潛伏多年的各種舊疾。身體瀕臨崩壞的邊緣,迫使我靜下心來面對,思考如何真正的慢活。
栽花、種菜、讀經、讀書原本已是日常,卻總是倉促緊張。因為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從三月起大家為了避疫一律居家,生活步調自然撥緩,一樣的生活環境,卻是不同的風景了。
陽光透過瓜果蔓藤灑下來,摘一條絲瓜,彷彿都聽得到大地的音律在耳邊迴響;帝王蝶從眼前飛過去,我也彷彿隨之展翅而飛。剪一莖文殊傘百合花入屋,滿室生香,連攤在桌上的水墨山水畫都有了香氣。
讀書,不再是一頁一頁翻過,而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細細讀。讀出文字之美,讀出文辭之絕妙,更讀到文字之外的作者的心意和信念。
親愛的朋友們,在這禮拜五的夜晚,夜闌人靜之時,請讓我為你們說兩個關於卡夫卡的故事,談談我遊走書頁時的思考、疑問與體悟。
溫柔的卡夫卡
擅於寫孤獨與疏離的卡夫卡,其實是個內心很溫柔很溫暖的人。
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書中寫了一段卡夫卡和一個小女孩遺失的玩偶的故事。
事情發生在卡夫卡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那時他愛上了一個年齡只有他的一半,名叫朵拉的姑娘(卡夫卡一輩子唯一同居過的女人)。
那是他人生的最後幾個月,也是他一生最快樂的時光。他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每天下午,朵拉總是陪伴著卡夫卡出門到公園散步。
一天,他們遇到一個淚流滿面、哭得好不傷心的小女孩。卡夫卡問她發生了什麼事,小女孩說她的玩偶不見了。卡夫卡靈機一動,當場就編造出一個故事來。他告訴小女孩:「妳的玩偶出門旅行去啦。」女孩問:「你怎麼知道?」卡夫卡回答說:「因為她給我寫了一封信呀。」小女孩起了疑心,問他:「那封信你有帶在身上嗎?」卡夫卡說:「對不起,我一時疏忽把信留在家裡,沒帶在身上。明天我一定把它帶出來。」卡夫卡表現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女孩不由得不信——難道眼前這個陌生的、神秘的男人講的是真的?
卡夫卡回到家後立刻在書桌前坐下來,開始寫那封答應小女孩的信,專注得就跟寫小說一樣。他認為若他能編造出一個美麗的、具有說服力的謊言,他就能以另一種真實來彌補小女孩的傷痛。
隔天,卡夫卡帶著這封信匆匆趕回公園。小女孩已經在那兒等他了。由於她年紀太小,還不識字,卡夫卡就大聲朗讀那封信給她聽。玩偶在信上說,她感到很抱歉,但她在同一個地方跟同一群人生活久了,覺得有點厭倦,所以想出門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結交一些新朋友。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愛她的主人哦!她只是想改變一下生活環境,因此她們倆必須分開一陣子。玩偶許諾小女孩每天會寫一封信,向她報告她在外頭的行蹤。
卡夫卡一連寫了三個星期,犧牲他珍貴的、來日無多的時間,替一個遺失玩偶的小女孩撰寫一封又一封虛構的信。
卡夫卡每天跑到公園,向小女孩朗讀新寫的信,說玩偶漸漸長大了、上學了、結交新朋友了,但她一再向小女孩保證,她的愛永遠不會改變。
卡夫卡時日無多,要如何收場呢?卡夫卡在信中暗示,由於某些複雜的因素,玩偶這輩子恐怕不會回到小女孩身邊了。如何給這個故事創造一個圓滿的結局呢?
卡夫卡挖空心思,嘗試了好幾個可能的結局,最後決定讓玩偶出嫁。他向小女孩介紹玩偶愛上的年輕小夥子,在信中描述他們的訂婚宴、在鄉村舉行的婚禮、新婚夫婦居住的房屋。在最後一封信的結尾,玩偶向她最敬愛的老朋友道別……
三個星期過去了,那二十封信已經撫平了小女孩內心的傷痛。
她擁有了一個故事。
故事很感人。
講完卡夫卡的故事,保羅奧斯特寫道:
當一個人有幸生活在一個故事裡、生活在想像的世界裡,現實世界的傷痛就會消失。只要故事繼續進行,現實就不再存在。
《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也算是一本奇書了。
保羅奧斯特真是個厲害人物。
童書《給菲菲的二十封信》
說到卡夫卡寫的那二十封信,這又是另一個離奇故事了,這故事又和《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一書中不斷的「碰巧」不謀而合。
卡夫卡寫完二十封信之後不久,就因肺結核而過世。那二十封信一直由朵拉保留,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朵拉為逃命而遺失了那二十封信。
數年前維也納某個墓園修葺墓坆時,清出了一捆用油紙包起來的一疊書信,因為無人認領,最後被丟進一個沾滿灰塵的胡桃木盒裏,之後這個木盒輾轉流落到當地的一個跳蚤市場中。後來一位留學捷克的台灣留學生看中了這個胡桃木盒,花了五歐元買下木盒,發現裡頭有二十封寫給「菲莉絲」的信。最初她以為是一位父親寫給女兒的信,後來才發現二十封信的口吻都是以玩偶的角度來寫的。這位留學生便把信的內容全部鍵入電子檔,並且翻譯成中文,後來交給一家出版社,以《給菲菲的二十封信》的書名出版。
因出版社倒閉,童書《給菲菲的二十封信》未能順利出版問世,因緣際會卻被帶到德國波隆納參加書展,竟意外地獲得相當多的版權代理商的興趣,因為原文是德文,所以很快就在德國出版了。
這本童書出版之後,在德國童書市場火紅起來,一路長銷。
大家都疑惑,這麼好的文筆,怎麼可能沒有人知道作者是誰呢?
八十多年來世界各地都傳說卡夫卡寫過這個書信體小說,研究者契而不捨追蹤,卻始終找不到原稿件,一直遺憾卡夫卡的最後傑作卻是失傳遺作。
直到《給菲菲的二十封信》讓德國出版商決定追問這位台灣女學生,最後追蹤出信件的來源,將原稿掃描深入研究後終於確定:
這是卡夫卡當年為了安慰小女孩而寫的二十封信——也是卡夫卡生前最後的作品!
斯人已逝,這兩則發生在卡夫卡身上的故事,讓我們對他有更深的認識。這是溫柔的卡夫卡留給我們豐富的資產。
親愛的朋友們,我叨叨絮絮地說著,不知不覺天已清亮,一天又開始了。
佛堂的香早已燒盡,而文殊傘百合花香兀自流轉。
後記:
故事主要摘錄自《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童書新聞源自2013/04/01聯合報╱黃崇凱的報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