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睿
我正在台中站高鐵車廂窗邊,略側歪著頭,將一個有點重量的托特包準確放入上面的置物槽。忽聽得前排走道有聲音說:「你可以跟我們換位子嗎?因為我帶著孩子!」轉頭一看,是個風韻頗佳、中長捲髮約四十初頭的媽媽,穿著優雅質感的長洋裝,旁邊一對約國小四五年級左右、帥氣的雙胞胎男孩,大概是母子三人想一起坐三連座,媽媽正跟前排靠窗位置的年輕女孩打商量,年輕女孩遲疑半晌後,終於換座…。
忽然想到,若是同排有人要跟我換靠窗位置,我該如何回應?這些年我獨自到桃園看高齡的母親,總是特地選擇購買靠窗位置,雀躍期待我的高鐵守窗之旅。
車窗口的位置多麼吸引我,透過窗格往外瞧看的視角,迄今仍像童年初次窺見五彩繽紛的萬花筒般,充滿試探與想像。「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旅人的我並不落單,我可是要和窗外的風景相守相伴行天涯。
在台中都市角落長大的我,從小就喜愛在乘載的交通工具裡靠著窗邊坐,凝視車窗外不斷移動的空間景觀。學齡前隨父母擠著上車回大甲鄉下外公家的客運,看見車窗外「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對車子穿越兩旁稻田的感覺無限新奇。小學第一次坐上遊覽車的南部遠足,沿途經過陌生鄉鎮,同學們在車內喧嘩笑鬧,我靠著車窗眨動雙眸,單純以為世界只有真善美聖。中學時代穿梭光怪陸離城市剪影的公車;大學初次搭乘往台北的海線火車,驚奇看見如詩如畫無邊的藍海就在車旁;後續的國光號、出國的飛機,至現今的高鐵;不同車型窗口,一格格不斷往後退去的窗外風景向度,彷彿攝影鏡頭裡佈置的敘事框脈,輪演記錄著源源不斷的歲月場景。
但日子逝去怎會如此輕巧無痕?大學畢業後北上在台北敦化南路上班,有時晚上加班,夜深歸來最喜歡坐0東公車,經過仁愛路口,看車窗外燈火通明的街頭,讓一個又一個的自我影像,從對面車窗迴照的暈黃燈影裡慢慢滑過。
鏡頭跳躍,客居美國和老公及八個月大緊坐我身旁汽車座椅的女兒,開著一輛三手舊車,離開西岸洛杉磯一路,沿40號州際公路,往東岸喬治亞州東南港都沙瓦那(Savannah)前進,只因老公碩畢後的工作落腳東岸。橫跨近十州長達五天的車旅,日夜倚窗遙看異國風景,未來的期盼在異鄉混沌不知的味道裡飄揚,心情流動起蠶蛹破繭成蝶飛翔的喜悅,那是我一生與車窗相守最美好的記憶,當時,感覺日子是永遠無止盡的。
爾後時光更迭,我們續又喬遷維州,為老公的博士里程圓夢。
及至回台,歲月如流,女兒成長後已回美。前幾年去看她,得先抵底特律再轉機飛往紐約上州小鎮,冬夜黎明前倚著小飛機車窗,飛機從半空降落,低頭俯視綴滿機場上端的夜燈,在黑暗天色裡,就如劇場舞台變換的燈光場景。
不同城市未竟人生世相的沉潛,依然讓宇宙遊子探索的心怦動憧憬。
桃園站到了,穿梭在桃園的高鐵月台,人潮裡迅速消失旁座乘客的身影。快速短暫的車程,乘客之間的關聯,再不若古時所謂「十年修得同船渡」了。北上高鐵停下瞬間,又即刻往前輕滑開動離去,我邊走邊注目著沒有揚起汙染塵煙的列車,一節節飛逝的車窗剪影,多數乘客專注低頭滑看手機,無暇抬頭。心裡不禁感慨,不知現今舒適便捷的高鐵,車窗是否微微有些寂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