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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魚露與蠔油>回家的那一天

 ■張蘊之
 為借住的房間換上乾淨的床單枕套,我跟外婆告別,拉著三十公斤的行李,撤離香港,回台灣。
 天氣很好,機場巴士很快就來。在此之前,我已陸續寄了二十五公斤的行李回台,每天花幾個鐘頭在銀行排隊,把現金提出來。還有一些書籍雜物實在帶不走,只好跟外婆說,下次來清空它們。
 但,我實在不知道下次會是什麼時候。
 那已經不是我認識的香港,港鐵三不五時封站、停駛,巴士也停駛,人們擠在路上,只能徒步。走在路上,隨時會被警察當作暴民拉去關押四十八小時,四十八小時後能否平安被放出來,沒人知道。催淚彈散發的煙霧不止瀰漫大街,也滲入民宅,外婆就曾經在家裡被催淚煙嗆過。而催淚煙的殘留物黏著在港鐵站、車廂裡,黏著在它侵入的任何地方,難以清除。吸入催淚煙對人體有什麼危害?殘留的物質會對人體造成什麼影響?該怎麼治療?都沒人知道。
 從六月以來,從震驚到憤怒,從憤怒到恐慌,我們的家園,已成煉獄。在街上失蹤的人們,變成一具具屍體,從高樓被扔下,或是在海邊浮起。「下一個可能就是我」,不需要理由,他說你是暴民,你就是暴民,死不足惜,不予調查。
 機場巴士在陌生的位置停了下來,距離第一航廈還有不短的路程,更不用說第二航廈。電子廣播說這是最後一站,請乘客下車。我拉著沉重的行李,聽著行李輪子在地上吃力地發出聲響,喀啦喀啦,喀啦喀啦,經過入境層外的公車站,遠遠,看見封鎖線。
 出境的旅客被統一引導到入境層的出口外,幾名警員一一盤查身份,需要出示證件和機票,才准許進入航廈。我抬頭看看二樓的離境層,那裡是我之前每次離開香港時走的路,路面平順,有遮陽避雨的天橋,還有舒適的冷氣。然而,此時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只能逆著大斜坡而上,這片斜坡原本的設計是為了讓入境旅客拉行李時更省力,如今卻成為我撤離香港的一道難關。
 幸運的是,我還能離開,班機準時啟航。
 回首赴港工作之初,我是如何充滿期待、鬥志昂揚;對照現在驚恐倉惶,實在諷刺。在飛機上,我沉沉睡去,彷彿腎上腺素燃燒殆盡。
 回到台灣的家,母親說:「回來就好,好好休息。」妹妹將家裡打掃乾淨,讓我可以在此安歇。台灣的平靜彷彿平行時空,我坐在床沿,呆呆地望著久未使用的房間,貓咪一如往昔,咪嗚咪嗚,抱怨我怎麼那麼久都不回家,要我趕快陪她玩。
 彷彿一場惡夢,然而,這場惡夢似乎永遠不會結束。我知道自己的精神狀態並不好,無法集中注意力,也無法思考。面對事件,像是得了失語症,腦中無法組織具體的語句,也無法訴說。唯一可以確知的是,我需要休養,需要療癒,需要一個可以安全放心的家園。
 此時,我才明白祖輩為什麼終其一生不談那場改變他們生命的戰爭,不談他們苦難的少年時代,也不談逃亡。
 你的腦會自動屏蔽那些記憶,想不起來,說不出來。現在,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