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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黑鬼去死
文/李紹庭 插圖/國泰
三年前某日,獨自於廣州閒晃。
自下班尖峰的地鐵擠出,我滿身大汗,走出安檢狼狽如常。提著安檢脫下的大包小包,無法自已喃喃咒罵適才推擠我的一個個不文明小兔崽子。收拾整齊,我駝著行囊走向一棟陳舊大樓,對於一晚幾十人民幣的青旅品質異常好奇。大抵是會爛到發笑。我一邊想著等等的珠江夜遊,一邊用百度地圖定位旅館。香港買的中港卡好在不用翻牆便能登上臉書,但它綁的「中國移動」連線品質卻未必時時可靠。偶爾失去訊號時,我便感覺自己是失了錨的賊船,茫然飄盪於十四億人口的可悲汪洋。我是誰,我來幹嘛,我憑什麼在這。在中國的幾個月來我頭一次想起臺灣。失訊果然太過空無可怖。
青旅所在的天秀大樓看來著實可怕。二十層高,位於黑人區,衛生不佳。中國版布魯克林。來到廣州前我便磨破了腳,鞋跟血流不止,只得先去附近買帖膏藥。街市裡來來往往的黑人黑入了骨子裡,與中國人隔著段警戒的距離,顯然不會稱兄道弟。我的警戒心開始無限飆升。這兒的族群處得不好。我轉身幾乎小跑步逃向天秀大樓,未注意到電梯分為單、雙號,便逕自按下了開關。進去後才發現十九缺席,便硬著頭皮撳了十八。畢竟已等了半天,實在不願重等,也不介意多走一層。
不意隨著電梯龜速上升,湧入了越來越多的黑人。我像是一粒白飯掉入糙米粥裡般顯眼,又矮又小縮在角落動彈不得。我不明白我怕啥,他們又不吃人。但這些和我一同塞爆了破電梯的黑人顯然稱不上友善。那一雙雙晶亮瞳孔閃著些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雪白中的闃黑透著危險與不信任。十二、十三、十四,腳跟的創可貼漸漸汗濕而浮起。我到底招誰惹誰。
經過了一個世紀,電梯來到十八樓,我擠出了黑人陣好容易獲得喘息。再一層就是了,我勉勵自己。沒想到推門走進昏暗的樓梯間後,我便傻了。這不是地獄,何為地獄。滿滿的「黑鬼去死」以不同字體充斥牆上,仿若來自世界盡頭最最古老的詛咒。我的血壓飆升,憤怒無法抑止。短短一層樓我簡直爬了一輩子。這都什麼文明地。可恨的是我在十九樓根本找不著店,只有走廊盡頭一黑男子透過鐵門無言望著我,我只好又回一樓打聽,我恨這地。我疾步走回電梯,摁了下樓鈕,小燈未亮,不知是否故障。我空無地等,掃過壁上數不盡的中文咒罵,等待不知是否會來的電梯,比等待果陀還苦。
叮,電梯來了,原來沒壞。門霎地開了,一廂黑人寂然瞅著我。我累壞了。他們興許不明白牆上的字,但他們可能會以為我是中國人。
心一橫,我緊攫背囊低首鑽入電梯,沉默如同高壓擠得我缺氧,擠得我差點大喊,恨你們的不是我,我沒讓你們去死,該死的天殺的……
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