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透明

545

■施佩姍

媽媽,這個溫熱的稱謂,宛如夏日的溪流單向地通往我,我是水中那顆被沖刷地發亮的頑石,仍維持著冷涼的溼度。

唯一與母親最親暱的照片是在幼兒園畢業時,我著黝黑短袍頸繫鮮紅領結緊摟她親吻她的臉頰。這樣的場景於我的人生不曾再出現。那個吻,我陸續給了情人丈夫寵物普魯斯特的小說後,遂將之納入抽屜深幽處不再屬於母親。

母親總是隱晦地藏匿在我回身不見之處潺潺湧動;小學課後為我鋪滿應接不暇的課業與才藝補習,那是我未曾先知悉的。鋼琴節拍器隨著我小小心臟啪啪快速律動,老師以木條敲擊黑白反光琴鍵上的幼嫩手腕,我成了樂譜上歪斜扭曲的豆芽。中學時,她悄悄地與老師共同為我編寫著魅異奇幻的愛情敘事,讓我成為了叛逃少女。初出社會後她要去了我的存簿,將我拉上漫長的跟會隊伍,捆縛於八個保險的預言。

「我是為妳好——」母親像孩子般任性嚎哭。於是,我不再追索答案。

 

記得小學時她為我精心安排的家教課,夜裡的燈泡將貼皮書桌映出深冬般的天光,自老師唇口中傾出茶葉濃厚的語句,大張白紙被刀劍似的筆墨層層交疊擦劃,滲出一道道血痕,我鎮日與圮毀的課業廝殺終是落敗收場。每當上課空餘,母親總穿著印花棉上衣螢光黃及膝短褲端著柳丁蘋果片進房探視,從她遠遠走來的過道裡看去像一盞晃亮旋轉的警示燈,閃閃滅滅,觸動著我焦慮不安的神經鏈。

母親的單純傻氣像一塊好吃的牛肉;她當起了唐伯虎韋小寶的妻,不斷容忍環伺於父親身旁的女子,恪守女性寬恕的美德,父親卻一次次將她吞噬。四十年的婚姻像一塊坑坑洞洞腐爛的布,彷彿一碰即碎卻還是懸晒在那裡。她庸碌地照應全家的三餐吃食,洗曬衣物操作鎖鎖家事,上班跑銀行加班至深夜,看護身染惡疾的父親。她被沒收了當老闆娘的權利降為一位喚僕。母親透明得像一片玻璃,很容易讓人看見她的內裡,卻是薄硬堅韌怎麼也碎不了。父親一再脫離婚姻軌道時,她選擇做一頭陷溺於無垠沙漠中苦行的駱駝,孤身馱負重物領著我們一步一履往前行。

她在我身上不斷蜂擁堆疊,設法一一填入我兒時被忽略的井坑,無止盡地彌補我的匱乏,我卻始終不收受。成年後的我仍離母親遠遠的,彷彿我築構的石牆能保護我不再被她所傷,她依然隱在我身後踅步,固執地不肯離去。

我何嘗不明瞭母親透明的因由;跨入婚姻後她已被燒化為殘片灰燼,父親與親族間對她的無視,她沒有自己的桌椅化妝檯興趣私有錢財,重覆著不可暫停的心力勞動,四季日夕於她僅是蕭條的晝夜。

在家道中落父親去世後我們租房而居,我倆同榻而眠。看著母親鼻息緩緩,我時常臆想著她作了什麼夢。面對不斷變異脆化的家,我早已看不清前方,孤獨地出走,過著搖晃不羈迷失自己的生活。在一次的確診後我得知體內滋生了一顆大型腫瘤,我害怕地蹲在醫院的角落哭了。術後母親照料著我,燉湯換藥沐浴回診,我首次感覺到母親與我臍帶相連而牽動著她震盪的心跳,我終於浸泡在這樣溫暖的慈愛裡。然而,在不久後,當母親的惡質細胞霎時漫布全身時,她終於真正隱身而退了。

深春這麼濃郁,走在林木顫巍巍的街衢夾道,我不免猜想著母親現在還在看著我嗎?金黃風鈴木辣豔綻開,像是母親常穿的那件鼓脹短褲,風一拂,在我背後仍窸窸窣窣說著我聽不見的語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