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時常,我想起大學生活,就想起那條街。
從前在師大讀書,長長的師大路底就是美術系館,熱鬧的師大夜市與系館僅一牆之隔。每當畫累了肚子餓,穿過花圃小門,便是師大夜市。
我的大學歲月,很大的比例是在師大路周邊盤桓覓食,那是我生活的版圖。當時還沒有捷運,走在師大路上,腳步悠緩的行人,左顧右盼,目光不約而同聚焦在兩旁冒著熱氣的食物。樸園的燜雞簡餐,無限量的白飯和無限淋的雞汁是我的心頭好。三十年過去,樸園、溫厚自助餐、轉角蚵仔麵線、巷口肉圓四神湯,皆已消失。只剩林園粗食和生炒花枝羹,依然挺立在除了衣飾店還是衣飾店的師大夜市。
那時,青春正盛,幾攤小吃光顧一遍還外帶。走進系館,遇見課堂上談論食器杯盤美學的設計教授。他見我們人手一袋,以竹籤插食許家水煎包,搖頭笑著說:「你們這是丐幫文化。」我很喜歡上他的課,他問:「為什麼杯口都是圓的,不是方的?」我便記得設計物品,實用必須優先於美感考量。美術學久了,時不時會拿出心裡那把美學量尺,到處丈量。不知不覺成了見不得歪的亂的醜的事物的人,成了不隨便與生活妥協,寧願勒緊褲帶也要堅持品味的挑剔之人。
穿越夜市,再過去一點就是美術社。美術系的學生,逛美術社就像主婦逛市場,必需添購畫具顏料紙張才能成就畫面。那時,有個外省老兵經常在系館前的石椅擺攤,專賣進口畫冊。無論維梅爾、沙金特、徐悲鴻、李可染,中西流派畫稿字帖皆有,每回見到我必定失心收藏。走遠一點的泰順街44巷,有常去的裱畫店。畫作配上合適的框,就像琢磨多日的長篇小說,終於等到一個圓滿的句點。林林總總的這些,都是除了三餐吃食之外,不時偷襲我荷包的刺客。
偶爾,口袋有餘裕,才會到巷弄分支裡,一樹雞蛋花溢出牆外的布拉格咖啡館。那若有似無的花香隔開了俗塵的喧鬧,在流洩的音樂和褐色調的木質空間裡,以小銀匙輕攪糖粒,端起骨瓷杯,啜飲添加文藝氣息的咖啡,彷彿摸到了生活的輪廓。不是當時街角初初興起的小歇泡沫紅茶店那一種,而是接近古典油畫裡的生活情調。
系館附近有一家饅頭店,素描課前,總務股長負責提來一大包切成小塊的白饅頭,那是畫炭筆用的橡皮擦。只要去皮,手指一捏,天然的軟橡皮就形成了。這樣擦出來的炭色調子比較微妙,也容易壓出小塊面。饅頭一放上靜物台,我經常手上捏一塊,嘴裡卻塞了二塊。現在回想起來,從年輕的時候,我對食物就有一股無所不在的熱情。
師大路繼續走下去,隔著一條羅斯福路,過汀州路,已是師大路的尾端。像是藏寶圖卷展開到最後,高架橋邊出現一棟大廈,那是水彩教授的家。每個星期日早上我總懷著挖寶的心情,到教授家學水彩。師母一面在廚房忙著,一面俐落地招呼我們。小小的客廳七八個畫架圍著靜物台,有時連餐桌都成了畫桌。儒雅帥氣的教授需要休養,近午時分起床,正好趕上幫學生收尾改畫。那段學畫的時光,我清楚地看見藝術家生活的細節,那是一種對美的信仰,溫柔浸透到日子的內裡。
直到現在,我仍時常到師大路,於我這是歲月行過的道路,也是如今的補給站,美術的,生活的,我清楚的知道哪一條巷弄裡有我需要的什麼。
一出捷運台電大樓站,轉進師大路,尋常巷口麵攤飄出飽滿的食物香氣,瞬間將我帶回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學時光,驀然找到二十歲的自己,腳步忽然輕盈了,那是青春的節奏。
停在師大路口張望,錯肩來去的人流裡,美依然是我的嚮導,飄忽,遙遠,如一個謎。從年輕走到此刻的青春這條街,有吃食,有人生,還有我猶未醒轉的藝術夢,在更遠更長的下一條街等我,為故人,為舊事,為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