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照片提供 陳銘磻
數年前夏日某天,結束關東旅行的回程,心裡暗暗思忖道:有一天,我必定會想起這美好的一天。那一天,心馳神往的走進滿園子種植各色玫瑰花的鎌倉文學館,還以不速之客貿然進入文豪川端康成位於長谷的舊居。
無論那一種季節,旅行日本的日子,晴雨、風雪,我一直在轉輟變動的座標,尋找摯愛的文學地景;雪紛飛,無常幻夢幾十年,倏然闃寂無聲送走許多前塵往事。
無法對旅行的記憶用情太深,是因為脆弱;擔憂念舊傷懷,是因為畏怯老淚縱橫,只能將模糊且沉重的心事拋棄,時間久了,好不好受的回顧都成為過去。換言之,旅行中的各種景象,隨著成長形成特有的自我,我從最初來去自如,十分愜意,到後來獨愛伴同家人出遊。
數年後春日某天,履行承諾,與妻女偕行,從大阪搭乘夜間巴士,一路順暢的在酣睡好眠中醒來,清晨六點,早春冷呵呵的鎌倉車站,寒氣凜冽。
走在古樸典雅的街衢,前去車站對街,小町通右側的黃色歐風小屋,著名的IWATA COFFEE早餐;始於1948年,鎌倉第一家咖啡屋,文豪川端康成時常到訪的老店。
鎌倉位於神奈川三浦半島西面。歷史上,是平安朝源氏領地,征夷大將軍源賴朝置鎌倉幕府於此,成立武家政權,鶴岡八幡宮為政治中心。
每一回到八幡宮,必然走訪參道右側庭園,探望源義經的愛妾靜御前手植的「靜櫻」;還有,前去川端康成《千羽鶴》地景圓覺寺、《山音》以幽雅竹林著稱的地景報國寺;隨後乘車抵長谷,走上古木參天的參道,拜謁詩人与謝野晶子形容為「美男子」的鎌倉大佛,再往長谷觀音寺參拜十一面觀音像、抄經文、賞紫陽花,到寺院左側見晴台展望由比浜明朗的海岸。
即便來到現代,鎌倉仍舊保有一份獨屬於自己的寧謐,意趣盎然,頗有意思。
說不上來何以特別鍾情鎌倉的春色,寬敞道路,櫻花滿開,像是經過巧手編織的粉紅隧道,行人穿梭路肩,春風拂動樹梢,陽光浸染林蔭,彷彿飛花故落舞筵前;我心徜徉,感受鎌倉櫻花燦燦耀眼,仍是最美。要算開心的,莫過於夏季了,看煙火在海邊綻放絢麗花朵,幸福笑意盡在人們身上開出璀璨花顏。到了深秋,層林盡染金黃,片片落葉好比蝴蝶紛飛,使人感受短暫的綺麗,如秋葉,如煙火,如櫻花,很費功夫的活出燦爛的每一瞬間。
鎌倉的幽雅,很像電影導演是枝裕和的作品風格,舒緩雋永中,流露沉沉憂傷和淡淡療癒,一種極勻稱的緩慢節奏;這種況味如他執導,綾瀨遙主演的《海街日記》,描繪同父異母的四姊妹,承受親情羈絆的困擾,並以鎌倉四季景色的變換,牽引姊妹間平靜卻騷動的靈魂,藉此接納彼此,重獲面對生活挑戰的力量,攜手面對未來。
這是跟得之不易的生命致意的暖心之作!
與其說喜歡日本第一個建立武家政權的鎌倉,不如花時間再訪曾以不速之客,冒昧進入川端康成位於長谷的故居,是否安然如昔,更顯不虛此行。
午後如許暖和的春陽,激盪內心喜悅,如山中泉水迸流,便帶領妻女前進川端家那一條熟悉的道路,未料通往住所的巷衖,圍起一列私家用地的鐵柵欄,心底冷不防發慌,眼前低矮柵欄,阻隔我欲訪文豪家的前進之路。
黯然走近路旁神社,在高大鳥居下,回想起多年前那個火傘高張的夏日。
那一年,是今生第三度鎌倉行,從伊東、熱海、大船,轉換電車到長谷,在毫無聯繫的前提下,打算拜訪川端故居,好比當年三島由紀夫到此會晤川端,如沐一代文學大師物哀、淒美、幽玄,王朝美學的優雅與芳香那樣,以作品的靈魂為師。
雖則已從作品中知曉川端不喜被隨意打擾的脾性,我卻執意搭乘江之島電車,悠然自若的瀏覽窗外白花花的夏日天空,想望被形容為地地道道《源氏物語》一脈相承的日本新感覺派作家的文學丰采。
沒有詳盡觀光資料標誌的年代,無法立即查明故居所在,便在車抵長谷,一邊迷茫穿梭,一邊借問路人,像是無頭蒼蠅的徘徊燠熱街巷;耗去大半天腳程,終於在鄰近車站,一間掛有「伊勢皇大神宮別宮」指示牌的消防隊,從一位老先生口裡,詢問到正確地點。
一方兩幢不相連的房舍,是川端四十七歲時,為了躲避戰火侵擾,帶著妻子秀子與養女政子,舉家搬遷過去。那是1946年10月的事。
夕陽西斜的小巷,站在木雕「川端」的名牌前,心跳加劇,想到大門另一邊是文豪宅邸,即將見到心儀的已故文學家,古典靈思的翩翩意象了。
冒冒失失按過門鈴,響聲倏起,簡樸的木板門被緩緩拉開,發出連串喀喀聲,門後探頭問話的是年約五十的女管家,雙方語言不通,彼此嘰喳一番,面面相覷,不知對話為何,場面顯得格外尷尬;直到後來聽聞這一群不速之客是來自「台灣」的文教人士,女管家才半信半疑的啟開大門,讓五六男女進入庭院。
映入眼簾的是兩扇編織精緻的低矮荊扉,門後一片綠意盎然的草坪,幾棵高聳樹木隱於三塊石柱後,落日餘暉照映下,氣燄恢宏;那景致許是作家生前的幽邈投影?朝思暮想參訪的川端故居,終於在眼下展露獨具風格的面貌,一種肅穆而精妙的典雅之美。
斯人已然作古成仙,便請求女管家讓我坐到川端生前獨坐吸菸、沉思的檐廊長石,邀她一起合影留念;彼時,心神洶湧澎湃,竟生難以名狀的感動。
我猶能得天獨厚在作家沉潛創作靈思的台階,望著夕陽悶懨懨映照在寂然草地,徒留蘚斑碎花,淒冷無聲。
莫非是文豪用饒富野趣的文學情境,將顫動之美隱藏起來,幻化成遠道而至的旅人,幾許莫奈自歎?是的,我來自台灣,1970年6月,川端先生亦曾到訪的福爾摩沙。
沉靜的坐在檐側長石,一時分辨不出客寄何方?腦子忽忽聯想起《雪國》被視作寡情男子的島村,一身頹廢模樣。越後湯澤飄雪了嗎?駒子後來的命運如何?想來,一旦千羽鶴翩然飛起,長谷的冬天就將到來。
生命短暫,感動的時刻短暫,告別短暫停留的川端故居,是日長谷不下雪,由比浜的黃昏不知何時暗了下來。
二十九歲開始日本文學地景紀行,最初到訪川端出生地大阪此花町,又往伊豆湯島,文豪寫作《伊豆踊子》的湯本館,再轉越後湯澤寫作《雪國》的高半旅館,他說:「不論是《伊豆踊子》還是《雪國》,我都是以對愛情的感謝心來寫的,《伊豆踊子》的感情表現是坦率無邪的,而《雪國》則稍微深入,所以表現得比較含蓄。」《伊豆踊子》真實的舞孃曾說川端是好人。他回話:「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從湯野到下田,即使自我反省,也覺得帶了個好伴侶同行,實在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不論是在下田的旅館,或是汽船中,舞孃都告訴別人,說我是個好人,對她的盛情,我感動地流下欣慰的眼淚,如今回想起來,實在不可思議。那是小時候的事了。」那份真性情無疑是他下筆《伊豆踊子》的動機。
沒錯,我還專程去到位於伊豆的「伊豆近代文學博物館」和位於大阪茨木市的「川端康成文學館」,見證川端作品流露《源氏物語》王朝貴族象徵冷豔美的官能性色彩,以及來自時代與民族性所支配的美學。
一生受佛教禪宗影響至鉅,意識上又以「生、滅、生」為中心的川端,在小說作品中重現幽玄、物哀和虛無的特色。
小野小町在《古今和歌集》寫道:「夢裡相逢人不見,若知是夢何須醒。縱然夢裡常幽會,怎比真如見一回。」第五度鎌倉行,未能如願依照期待,再當一回不速之客,立身川端家,滿是惋惜,不免遺憾;這不就是他看待「滅絕之美」為極致美的相對應嗎?而我並不想用期待去消耗對認清事實的執著,還是會繼續以誠摯的心追逐文豪作品中所孕育的人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