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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足下風雲
文/宋玉澄 插圖/國泰
2020年五月下旬,衛服部部長陳時中先生南下墾丁,腳穿木屐的新聞,廣受注目;然我的焦點卻在察看這雙木屐的形制,顯然是雙兩齒木屐,但應是標準的台式木屐。台制與日制的最明顯的差異,是在夾腳點:日式的孔洞在正中央,台式的在靠近大拇指約1/4的位置。
木屐,是從小穿到大的鞋,有十數年的肌膚之親,當然有些瞭解,更有感情。
遙想民國五十年前後,住在舊稱諸羅城的嘉義,人人皆穿木屐;女性的木屐,外型秀氣有彩繪,男性的多樸實霸氣,而小孩穿的木屐後方,會加一條鬆緊帶,當作補助,不易脫落;幾乎是男女老少,人人皆有。
晚餐後,諸城的人們紛紛上街,就聽到遍處都是嘎啦的拖板聲,真是滿城都是嘎啦聲。木屐,對許多剛來台灣的外省人,尤其是北方人而言,不叫木屐,叫嘎啦板,在文獻中找不到,猜想是取木屐著地時,發出的聲響而命名;另也有人視其外觀,如一塊走動拖拉的木板,就稱拖板(鞋)。當時的外省叔伯們,並不鼓勵穿著,隱約聽說是這是日人─皇民的服飾之一;但父親並不反對,只規定穿著時,不得有嘎啦聲,說那是日本浪人的走路法;一出聲,皮鞭立即由身後襲來,是完全的日式管教法。不得出聲,要如何走路?就只有把雙腳十個腳指頭,如吸盤般地扣緊木屐,果然沒了聲音,卻在每隻木屐上留下五個深深趾痕,讓人印象深刻難忘。
台灣人稱木屐為柴屐。伐木成柴,用語精準,故我私下喜歡用柴屐兩字,總覺得比木屐生動。但真正道地的台灣柴屐叫「棕屐」,是用棕櫚搓繩編織成鞋面與鞋帶的木屐,主要供在市場工作的魚工使用,後也因日本人的排斥以及編織屐帶的手藝失傳,如今已近絕跡。
如今在台灣專製木屐的店家,據稱僅剩五家。作屐的老師傅們都知道「木屐來自中國。」據文獻記載,中國人穿木屐已有數千年的歷史,是清代前的普遍服飾;唐朝時中國勢力強盛,各式文化傳入東瀛,木屐也成為日本和服的必備配件,最後竟彷彿成了日本文化的代表之一。
木屐,最動人的故事發生在春秋。晉人嵇含所編撰的《南方草木狀》、南朝宋劉敬叔所著《異苑》卷十、或南朝梁文學家殷芸等,都有「介子推不出,晉文公焚林求之,終抱木而死。公撫木哀嗟,伐樹制屐。每懷割股之恩,輒潸然流涕視屐曰:『悲乎,足下!』」的撰述。這些撰述,情義並茂,感人肺腑,卻是小說家所言。在《左傳》和《史記》等正史中並沒有介子推被燒的記載,但間接證明在春秋時,即有伐樹制屐之技法。其形制,以唐代顏師古在《急就篇》注中寫道:「屐者,以木為之,而施兩齒,可以踐泥。」最為具體,亦可破現今以兩齒即為傳統日式木屐的說法。
木屐,是足下的衣履,是服飾的一環,亦因社會潮流的變動而異動。西晉時,木屐在男女的式樣上已有區別:男子的木屐前端是方的,稱作方頭屐;女式木屐前端做成圓弧形,被稱為圓頭屐。至南北朝的梁朝,社會風行一種高跟木屐,後齒比前齒高,(或許是最早的矮仔樂—一種在二十年前流行的現代厚底女鞋,或現今稱為恨天高的鞋子);足見當時貴族男性十分「娘」氣,喜歡穿高跟木屐,走起路來曼妙生姿。當時的著名詩人謝靈運(385年-433年),不知是否受此啟發,更把在木屐下的兩齒,改為可拆卸的活動裝置;上山時去掉前齒,下山時拔掉後齒,可以保持上下山時身體的平衡,這種木屐引起了當時很多人的青睞,把這種木屐叫做「謝公屐」,應該是史上有紀錄的第一款專用爬山鞋;並流傳後世,如唐代的李白,就留有「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的詩句。
台灣木屐的發展高峰,大約在民國40至60年代間;又以台南人特別重視木屐文化,有「穿木屐,好賺食,金銀財寶滿大廳」的俗語。惟民國70年代後,受泡棉與塑膠的出現與生產,致木屐業迅速沒落;真是眼見它起高樓,也眼見它樓塌了。如今,倖存的木屐業已改向客制化,或製作復健、或以健康為目的的專用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