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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不作專家
■周靜芝
就蘇軾這麼一句「休將白髮唱黃雞」,人的境界便從徒嘆年華老去,提昇入懷有生命的理想,雖然不若年輕時遠景恢宏,可此理想亦不再植在別人的夢土上。
小時候老師喜歡我的畫遂想當畫家;我願成作家,因迷上林語堂的作品。
如今我不要作專家。
並非不尊重專業,或者不敬慕專職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只在把專家的光環落地,想真正走自己的路。即如愛默生說的:「相信自己的想法;眾人能體會出那些源自一個人內心真實的感受。」
我尤其要遠離一些專家的姿態,像是電影《午夜巴黎》裡伍迪艾倫所嘲諷的那位虛弄藝術辭彙的掉書袋;或只專注一點頂尖,即旁若無人的傲慢。
這些專家像整理過頭的房間,一絲不苟、不染纖塵,可少了人味,缺了生氣,似乎在這房裡從未發生過什麼事,專精得徒然僅成一種擺設。張望一下四周氛圍,整間房猶若空的,房間跟它裡面的,或屬於它的都沒有關係。
修油畫課時,我認識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同學,他雖專職電腦,但打小起從未斷過練畫,對藝術充滿了熱誠。後以股市之利,經濟獨立,毋庸為生活用度操憂,便自職場退出,申請進入美術研究所。他對我說,研究所畢業後兩年之內必然成名。
聽了他的雄心壯志,確實為他的自信心擊掌讚賞,又覺命運多麼不可捉摸,怎說得準就是兩年之內。若干年後偶爾遇見他,仍舊自信滿滿,卻不再畫畫。我深以為惜,若果他沒有那兩年的標竿,或許還在繼續探索自己的才華之路。
我的生命好像一只平凡的竹籃,時間的水一波波從竹籃的漏洞流走,能留在籃內的也許是生活中塵埃般的瑣碎記憶,也許是人性的日輝月光,對其他人來說,我的這只籃量不出重量,然而,我自己掂著實沉。
所有屬於籃裡的「重」,即是我「不作專家」的資本,如聆聽音樂,縱使不明個中許多奧秘,但聽著聽著,我的屬於自己的想法會被招喚出來,它們不是繳稅的稅款,被逼著交出來的。
高行健談他的「藝術家的美學」,解析一種用第二人稱──你或妳──的心境來畫畫,亦即另一個我在畫,如此就較為冷靜,非只衝著宣洩而畫。一面畫,一面對著作品說話,和作品融為一體,喚起此時現刻的感受,以致許多創作的結果會因隨機顯現趣味多端,想像聯想豐富。
不想作專家亦如是,換了心境,從而消除限制自己的框框,流露一股孩子般的自由率真,卻又自成道理。
在一場古典音樂講座上,一位聽眾問主持者因成年後才開始學鋼琴,即使努力練習,小指的指力仍不夠,是不是難以學成?
去年我重拾鋼琴琴譜,卻頗得其中一種逸趣,每天一到練琴時間,幾乎迫不及待地打開琴蓋。儘管自己指間流出的音色生澀,更因此而注意觀察別人彈琴的指法與音韻。
聖經裡說只專注於考究一己的表現與榮耀好像吃太多蜂蜜──原本蜂蜜多佳美,不適量的吃法,足以破壞該有的清香。
從前父親為了建立我們的懷疑精神常講「盡信書,不如無書」。現今我也有了一些不同的看法,反而要求自己在看書時盡量先進入作者的時空,別太多主見,太快下斷語,暫緩一下個人的私趣,給作者更多呼吸的空間,注意聆聽作者的語氣,好像先讓「自己死」,再讓「作者死,自己活」,於步驟上稍有先後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