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白鳥之吻

■翁少非

昔《大戴禮記》稱蚊子為「白鳥」,沈復的〈兒時記趣〉把蚊當鶴,在帳中噴煙,觀白鶴群飛青雲成趣;而今,把蚊叮當白鳥之吻,除自我調侃外,亦是梳理這趟心境之旅矣。

因肩腰痠脖子嘎嘎響,在復健診所就醫:熱敷、電療和脖子腰椎牽引。療程第六天,不知怎的,被這隻長得有模有樣的蚊子盯上,牠跟隨我去掛號,伺機暗算我好幾次,但都沒得逞。不過,牠不死心,趁熱敷時直衝我面門,我脫口喊蚊子,復健師拿資料板使勁一揮,惜,被兔脫。

以前,總祭出蚊香、殺蟲劑對付,遇襲就直接用手伺候,昨天,也是,在候診室,有隻蚊子飛到病友C的手臂上,我迅速一抓,抓到邊邊,牠落地掙扎,一腳正要踩下,C連忙發聲:「阿彌陀佛,善哉,腳下留情。」

我知道C茹素,便問:「蚊子會叮素食者嗎?你如何處理?」

「會,」他咧嘴笑著。「簡單,用掌搧,搧飛就好。小事。」

他說小事,我卻三千煩惱絲亂想:怎,我招惹牠了?這樣纏,難道是來報仇的?昨天一抓,掌上留有牠的一根細腳。

我趴在電療床上,把臉埋進面部開口,復健師裝凝膠貼片時,牠又嗡嗡地飛來,這回用烏鶖那種快速無軌飛行式,在我的臉頰兩旁巡弋好幾次,害我眼球轉暈。而後,竟歇在我的額頭,由於雙手被床板擱住,不能伸到那兒去打牠,就拚命地搖頸擠眼,這才嚇走牠。

這時C也躺在隔壁床,本想向他分享成功驅蚊之事,哪知,不得閒,這隻蚊子重整旗鼓,再次發動烏鶖飛行式騷擾。如此鍥而不捨,應是昨天那隻蚊子沒錯。人是萬物之靈,難免都有報復之心了,何況是動物。

的確是我先惹牠的,牠一定記憶了我的氣味,憑此來追擊我,追得這麼緊,不由得讓我想起史蒂芬‧史匹柏導演處女作《決鬥》(Duel)裡那輛平凡小汽車:在一個平凡的日子,行駛在空曠曠的洲際公路上,前面有一輛載著易燃易爆罐桶、冒著黑煙的大卡車擋道,任誰都想超車而過,但卻惹它不爽而結怨生恨,被它一路追殺,欲置之死地而後快。在那種情境下,小汽車超車是人之常情;怕被蚊叮,打蚊子也是人之常情呀,牠怎能怪我,還跟大卡車一樣瘋了心,非要叮到我才肯罷休。大卡車有本事以大欺小,牠不自量力還想以小欺大?不,牠是聰明的,牠已經弄清楚此刻的我,伏在床上就像待宰的羔羊。

這次,牠大辣辣的停在我的鼻頭,我努力往下瞧,牠赫然像機械大怪獸,磨刀霍霍如同蒼蠅的來回搓腳,準備大快朵頤,細長的喙即將刺入皮膚,我按捺不住驚叫起身。貼片線被扯鬆了,電擊機器嗶嗶響,那位長腿的復健師急忙趕來,問:「怎麼了?不舒服?」原想說蚊子之事,但說這,徒費口舌也解釋不清,只好吞暗虧,苦笑道歉,乖乖的再趴下。

虎落平陽被犬欺,脫困後看我如何來處理牠,史匹柏在《鬼才導演史匹柏傳》裡,憶及安排《決鬥》大卡車墜下懸崖粉身碎骨的結局,片商老闆覺得大卡車要噴火爆炸才對,要求他補拍,但他沒有讓步,因為他要讓大卡車點點滴滴的漏油、風扇逐漸轉弱,用慢慢的一點一滴的死去來回敬大卡車,方能傳達他對以大欺小惡行的深惡痛絕。

想到這兒,這隻蚊子還不知好歹,飛來停在我多肉的鼻頭上,用那藏有幾把劍的口器,有恃無恐的吸胖後,便像白鶴飛天揚長而去。電療機器重啟,我頹唐的把注意力圈在肩胛和腰部,讓低頻電在肌肉間舞動,試圖化解心頭這股鬱卒。

 

「喂,你還好吧,鼻頭有點紅腫。被蚊子叮了?」C細心,當我們一起離開診所時,皺眉問。

 

「呵,我過敏。準是昨那隻蚊子來報仇。」我乾笑。

「果真?冤家宜解不宜結,各自回頭看後頭。」他找手機裡的照片,說:「被蚊叮,小事,你看,我在浸水營古道被螞蟥偷襲,三隻都吸飽飽。」果然,照片裡有肥滋滋的螞蟥,C的登山襪血跡斑斑。

我問他會痛否,他搖頭,拉高褲管露出三個螞蟥吻痕小點。

「吻痕,恐怖印記呀!」

「也許,但往樂趣想,誰這麼幸運能擁有三吻。」他開懷的說:「古法還有用螞蟥來治病的,那天山友說螞蟥吸一次血可多活十五年。」

「當真?那,你真是做了好事。」

「我知道,那是安慰話。不過,你今天真做了好事。」C看我滿臉詫異,繼續說:「雌蚊不是靠吸血維生,而是為了產卵,繁衍下一代。」

我想不透,離別前問他:「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你成全了這樁美事,不是嗎?」

C拋下這句話,讓我回家途中一路想,這看似平凡卻洶湧彭湃的蚊子白鳥之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