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榮坤

 在海邊,我們找了靠海的咖啡廳坐了下來,移民巴西多年未見的那漢子,風采依舊,改變的是滯留於臉上的滄桑厚了些,對台灣的那抹真情,依然隨著笑容而在眼角跳動著………十五年了吧?離開台灣之後,帶著家人到地球的另一端漂泊的心情,似乎不必多言,從微溫的咖啡中,那漢子喝了幾口沒有加糖也沒有加奶精的咖啡後,嘆了一口氣說:要好好珍惜這塊土地,生活在台灣是幸福的!

 多年以前,我們依然年輕,在雜誌社負責編採工作,為了製作海洋與珊瑚專題,貼著海岸線,在島嶼的邊境行走,心情是倦怠的,尤其是看到了逐漸消失的珊瑚,竟然有哭泣的衝動。
 那漢子是性情中人。在鹹澀海風如鋒銳刀鋒刮過臉頰的季節,擁抱海洋的心情,有時候是沉重的。漁夫懂得潮汐的漲退,學會謀生的技巧,歲月卻重複把關於海洋的疼痛留在他的臉上,漁夫能數著自己走過的路,丈量沙灘與海岸線的長度,而我們呢?
 多次搭乘國內航班飛往花蓮或澎湖,當飛機掠過台灣上空,輕輕貼著風滑過時,從窗外鳥瞰機翼下的台灣,心情有點飄飄然的浪漫,尤其是看到熟悉的石門水庫,看到桃園台地萬千的埤塘,我知道這些景觀都是深濃的記憶,也是台灣人念念不忘的心靈圖騰。

 台灣是美麗的島嶼,海岸線長,除了西岸屬砂質地形,珊瑚蟲不喜歡著床外,北、東及南部沿岸都有珊瑚分布,澎湖與綠島、小琉球也有珊瑚環繞。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為了捕捉珊瑚的美,竟然把整個七月都耗在浪花之間。
 珊瑚礁是魚的糧食與繁殖的場所。然而,從台灣島上流入海洋的污水,讓近海珊瑚礁被迫釋出活下去的使命與堅持。那漢子說,污水會促進海藻的生長,擋住原先可以照射到珊瑚礁群的陽光,海藻慢慢將珊瑚礁覆蓋,如烏雲遮蔽天空,失去了陽光的珊瑚礁,逐漸失去了生命。
 在海洋生態系中,珊瑚礁的生物豐富,歲月的煙流摧毀了珊瑚礁,無疑是對世界生物多樣性的嚴厲挑戰。珊瑚礁如海洋的褓母,呵護著脆弱的海岸線,免於被海浪侵蝕,但多少人記得這份微弱的愛?

 居住於珊瑚礁周邊的人,熟悉於魚群出沒時間,學會了如何將魚群引進市集販售,如何在綠頭蒼蠅飛舞,血腥斑斑的砧板上,以鋒利的尖刀劃開魚肚,以右手食指摳出雪白魚鰾與鮮紅的魚腸,為了錢,有人以炸彈在深海炸魚,濺起的水花中,有許多來不及逃離的魚蝦被拋在空中,彈落於鹹澀的海風中。一個炸彈在水中爆開,水域寧靜被完全摧毀。受傷的不只是魚,珊瑚及在礁叢中棲息的生物也受到傷害。珊瑚是否也曾經憤怒?憤怒於人類的貪婪或無知?

 船笛聲響起,淡水海岸的人潮隨著船隻的密集穿梭而熱絡起來。
 陽光依然暖燙,從窗櫺透入咖啡廳二樓。那漢子向服務生要了第二杯咖啡。 
 --糖與奶精都免了。
 那漢子笑了笑,心情顯得愉快。
 --生活簡單些,有時候可以更清楚看見自己虛弱的一面。這幾年來,我一直拿一點點的成就來騙自己,真的有點累了,回到台灣的這些日子,到處走走逛逛,沒變的是台灣人的拚勁,為了一塊五毛而熬夜的人似乎越來越多!
 我聳了聳肩,發現多年未見的那漢子真的有點不一樣了。多年前,經常為了製作專題報導而窩在圖書館找資料,然後又把自己鎖在燈光有點昏暗的咖啡店的角落,糖與奶精讓漆黑的咖啡變成了褐色,他一口飲盡,還得意洋洋地說:人生苦短,何必自找苦吃呢?

 窗外穿梭的遊客如過江之鯽,似乎沒有歇止。
 週五,非假日。人潮特別多?那漢子眉頭揪緊了些,眉宇間的皺紋躺著幾縷想知道的答案。
 --無薪假!
 --景氣不太好,被強迫休假的人越來越多?
 --也許吧,巴西呢?
 --台灣人比較樂天派,沒工作也會出來散散心,一樣吃吃喝喝。
 那漢子往窗外瞄了一眼,噘起了嘴。
   
 在巴西街頭,你會看到不少人提著裝滿易拉罐的袋子,從一個垃圾箱轉到另一個垃圾箱,很多人覺得奇怪,怎麼會這樣?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政府鼓勵人們參與這樣的工作,希望有更多人就業或者再就業,另一方面則節約了能源、凈化了環境。易拉罐就業是巴西促進就業的一個生動實例。
 --生活在台灣連失業都是幸福的。  
  
 踏出咖啡店,陽光熾熱,肌膚有點疼。我們放輕腳步慢慢走向海岸,發現廢棄的漁網於潮汐中飄游,海洋魚群依然被糾纏於無法脫逃的危機中?
 --十五年了,台灣人要懂得珍惜啊,怎麼會如此糟蹋自己生活的環境呢?
 於微風中點燃了菸,那漢子眉頭皺了起來。
 一根菸蒂,會讓海洋受到多深的污染?在海洋漫游的海龜,把塑膠袋當成飄游的水母,吃進肚子後,誰知道海龜還能撐多久的生命?
 我笑了笑,將菸踩熄,把菸蒂捏在指尖,與那漢子走過濕漉漉的沙灘。
 --海岸依然美麗,沙灘依然柔細,這就是我在異國漂泊時,午夜夢迴的天堂啊,台灣!
 那漢子說著說著,偷偷撇過頭去,拭去了眼角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