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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德令哈的外星人

■王崢

 

(六)

 

我沿著巴音河,朝和她相反的方向走。我餓了,需要一些食物。這時看到一個早點攤,蒸汽繚繞。我走過去,想順便問怎麼去外星人遺址。路邊擺的幾張小桌上,還不見食物殘餘。我要了一份稀飯,就高興的坐了下來,坐在草裡。草葉上盡是露珠,讓我想起她的睫毛。卓瑪已是前晚的事情,月亮還未退,星星亮著,像她的身體部位。

我又要了份抄手。

「老闆,請問你知道去找外星人的路線嗎?」我嘴裡還嚼著。

「你去那裡幹啥?」老闆攪拌著那一鍋稀飯,頭也不回。

「我聽說那裡有外星人。」我吞下了那個抄手,燙到喉嚨。

她輕輕一笑,「那裡沒有外星人,都是騙你們外地人的。現在連外地人也不去了。」

「沒事,我就去看看。」

「那你去對面坐去托素湖的大巴。」她微微抬手一指,右手仍在攪拌稀飯。我看著她一直攪拌的稀飯,又要了一碗。馬路對面,一對學生模樣的情侶小心翼翼的等待綠燈。這時酒店裡走出來一位身穿絲襪的女人,緊裹皮衣,與一輛摩托差點相撞。年輕司機罵了一句,繼續往前,不久停住,回頭看這女人,一會又繼續往前,不再回頭。她的眼睛裡都是霧氣,空空如也,沒有看見我,坐在了另外一桌,也點了抄手。我看清她也有兩朵高原紅。我的舌頭再次感到寡淡,只好將那碗辣油一飲而盡。

女人突然轉過頭來問我,「你剛才為什麼看我?」

「我沒看你,我在看紅綠燈。」 我真的正看著紅綠燈。

「紅綠燈有什麼好看的?」

「沒什麼好看的,這裡的綠燈長得很。」我沒敢看她。

「你看到我差點被撞,你看熱鬧。」 她的語氣突然變了。

「沒,我覺得是那個司機的錯。他開車不看人。」 我往馬路盡頭看去,再也看不見回頭的司機。

「那我過馬路也沒看車,你只是狡辯罷了。」我突然看到稀飯裡的倒影,就像辣油裡的抄手。

老闆突然走過來,拉高了分貝說,「來,先吃飯吧,」 那一碗抄手扣在桌上,清脆一聲,像是在下棋。

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抄手,於是掰開了木筷,有一邊被掰掉了大半,於是她又拿起一對木筷,從下往上,這次,對半分開。她把絲襪晾在桌角,好像那是一件藝術品。

「如果你覺得我看你熱鬧的話,我向你道歉。」 我對著空空的一碗抄手說。

她認真的吞下一個抄手,抬起頭,「你真他媽有意思。」

她又喝下一口辣油,問我,「你是幹什麼的?」

這次我有些憤怒,但回答道,「我是寫詩的。」 我沒騙她,我背包裡還有一本詩集,曾準備帶到拉薩。

「所以你剛才想寫我是嘛?」 她突然笑了。

我這時終於抬頭看到她的眼睛,霧氣還沒消散,但太陽好像升起了。

「沒,我有一段時間沒寫了。」

「你的頭髮鬍子和那個人一樣長。」她認真的說。

聽到這裡,我像一頭剛睡醒的牛,被狠狠的抽了一下。

我低聲說,「去他媽的海子吧。」

我看到對面停下一輛大巴,於是起身離開。身後聽見她笑著說再見。我知道她會看著我走遠,我也學著她橫跨馬路,差點撞到另一輛摩托。摩托車開過,沒有罵人。剛才的那對情侶又在等紅綠燈,只是女孩手裡多了一串肉,冒著熱氣。

我走上車,看到一位戴墨鏡的司機。他的鬍子剃的很乾淨,留下大塊烏青。我聞到一股很濃的菸味,於是在副駕駛坐下了。我掏出昨晚那根從沒點著的菸。

「借個火吧。」

「你去哪?」

「借個火吧。」 他轉頭看著我,我已經伸出了手,看到他臉上的慍怒一閃而過,轉而低頭尋找火機,脫下司機手套,為我點著了那根不爭氣的香菸。

「我去托素湖。」 我吐出幾個不連貫的菸圈。

他把臉側向另一邊,說,「抽完扔到外面。我正好去托素湖。」

我沒有找到我的錢包,只好說,「我錢包被偷了。但我今天就得去看一個東西。我把手機押給你。」

司機的青下巴突然抽搐了幾下,他狠狠捏住了方向盤,像看見了一個路障。他突然鬆手,一把拍在了我的座位上,「你給我滾吧,年輕人。」 最後的那個「年輕人」說的非常輕。

我摸了摸我的手機,表示歉意。我走下車,早點攤上的女人已經不在了,那堆情侶坐在了早點攤上。

我走到馬路中央,把書包裡所有的東西都抖落,包括那本詩集。我找到詩集裡夾著的一百元紙幣,背好書包,走向了剛才那車。司機在車門那裡站著,看著我,一動不動。

我揮動著手裡的鈔票,像揮舞著一面紅旗。

「把菸熄了再上車。」 他接過鈔票,沒有看我。仍在車門處等待。

我一屁股坐在副駕駛上,司機回頭看到我,一副大難臨頭的表情,轉過頭繼續站在那裡。他掏出了一盒香菸,拿出半根菸又塞了回去。把菸盒的四角都摸遍之後,把菸盒放回了口袋。

車上的人漸漸變多,隨著最後兩個畫家模樣的老人上了車,司機狠狠關上了門,踩下油門。

 

車的第一站到達了克魯克湖。乘客都下車拍照。我看見他們經過我的車窗,向著一大片湖水走去。年輕男人敲打我的車窗,一臉疑惑的表情,但很快被女人吸引。

一對女人披著還帶標牌的民族披肩,走進了一叢高高的水草,一隻水鳥飛了出來,瘦女人嚇了一跳。胖女人安慰著她,開始擺弄起相機的角度,最後胖女人皺了皺眉,把相機給了瘦女人。

瘦女人對著畫家模樣的老頭笑了笑,伸出相機,指了指鏡頭。老頭像被風吹起來般一路小跑,捧住相機,然後小心翼翼地後退。照片拍完,老頭笑著給瘦女人看,三個人於是都開始笑,遠處又有一隻水鳥飛起。他們一起向前走,女人們的披肩在湖邊飄著,像經幡一般,塑料標牌閃閃發光。

乘客不久都陸續回來,司機最後上車,看到我,臉色又緊繃起來。他一言不發地坐下,再次發動了汽車。他呼出一口氣,結在玻璃上,但很快消散了。那是一口很長的氣,帶著菸味。

車之後在托素湖的一處停下。我走下車,赤腳在碎石灘上走。身後有人走來,讓我協助拍照,我從不拒絕。

我把腳沒入托素湖的水,往湖的深處走去,直到感到強大的浮力,身後有人尖叫,我才回頭一笑,用手撥起一陣水花,往回走去。我看到司機直楞楞的看著車前方的湖水,揉搓著方向盤的膠皮。他的墨鏡被映成了深藍,波光蕩漾。等走回車上的時候,只有畫家模樣的老人和我了。司機檢查了車廂,看到我,轉而問那兩位老人,「你們都還要去最後一站嗎,一般遊客都不去了。」

「是啊,難得來一趟。」 靠窗的老人說。

車再次發動了,我覺得四周的聲音清晰了許多,景色也明亮了不少。我第一次打開窗戶,想看清外面的托素湖。車開入了托素湖最荒涼的一側。兩位老人突然激動起來。

「這種景色,我找了好多年了。之前天天在那種地方,怪不得啥都畫不出來。」窗外的景色越來越荒涼,有時閃過大塊的巖層,露出一些植物的根系,早已乾枯。

 

「我真後悔年輕的時候沒來這兒,我聽老李說,他插隊的時候就在這裡。」靠窗老頭的聲音。

「那他年輕的時候太走運了。他現在畫的遠不如從前了。我要是也在這,肯定也畫大西北了。」另一個老人說。

「我覺得這是天意,我們就在這畫,畫蒙古人騎著馬,跑進了滾滾黃沙,再畫一隻老鷹在天上飛……」

「天意啊。」

這時,一塊孤零零的石頭出現在了地平線上,刻著些字。

我好像在路中央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穿著洗到發白的襯衫,頭髮油膩。車已經來不及減速。 我早已打開了車窗,向路邊跳了出去。

我躺在地上的時候,他們都向我跑來,嘴裡嘟噥著什麼。我還能看清石頭上那幾個紅字呢,「德令哈外星人遺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