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夜渡十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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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樂馬 攝影/王駿豪

年底某個夜晚,酒酣耳熱,眼撲迷離,身體散發酒氣抗衡冷冽寒風。聊起冬日最愛的娛樂之一便是泡溫泉,好友嶸恩忽然說起高雄寶來野溪溫泉,話題便拉往野營去。

野營是個很浪漫的話題,包含水澤山林,日月星空,因此我們一拍即合,醉昏昏的腦子開始編織關於冒險的綺想。

在此之前野外紮營的想法已掛念好幾個年頭,但從那晚開啟話題,不到一星期時間,我們已準備踏上旅程。

初次冒險什麼也不懂,加上要去的夥伴得從天南地北趕來──除了我跟嶸恩是台南人,一個是從花蓮翻山越嶺星夜兼程而至的飛官Joshua,另一個則是出發前日才從馬祖排雲跨海奔來的魁梧社工。加上工作繁忙,我們只能透過FB做不完整的溝通,完全憑著一腔熱血。

距離出發前不到十二小時,我們才匆匆搞定紮營所需的帳篷、睡袋等等裝備,並且購置大量食材冰在保冰盒裡。翌日一陣手忙腳亂,缺乏經驗的我們直到早上九點才整裝完畢。

路上風和日麗,倒是適合旅行的天氣,沿山騎行,秀風舒暢,時近中午抵達寶來7-11稍作休整,這裡也是所有入山旅人的補給站,文明與山野的分界線。午後山間升起一股熱氣,高照的日頭逐漸朦朧,忽然便降下小雨。我們坐在7-11前的座位等候,興高采烈討論接下來的旅程。嶸恩跟Joshua曾經到訪過入山口的七坑,在兩人的回憶中,這趟路充滿趣味,我們的眼中都寫滿對穿越溪谷的期盼,彷彿走完這趟路我們的生命歷程將添增一枚英勇勳章。

小雨沖散燠氣,大地又拂起清爽微風,我們再次整好裝備,沿山林小道前進,城市被拋在後頭,進入了荒野的範疇,我忖這裡應該是整趟路程最艱辛的地方了,路面崎嶇不平坑坑洞洞,速度只能放到最慢,經過大窟窿時必須達到人車一體,才能帶著不輕的裝備平穩滑過去。

崖下風景雖好,但坎坷的道路使我無暇分心欣賞,最難纏的莫過於最後一段凹凸的下陡坡,好不容易才過了這坎,將機車停放在河灘石塊堆間,七坑也進入眼簾。

此時雨痕已乾,風從山下,掠起寶來溪的清涼敷上臉龐,一輛輛四輪驅動吉普車驅使大動力穿越河床。雖然已經有涉水的心理準備,但真正開始走時很快便發現不對勁。我們對露營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露營區,就是一台車開上去,下去便能直接搭帳──有時根本不需要自己動手。

初生之犢的我們忘了露營區露營跟野營本質上天壤之別,還未體驗到大自然的厲害,仍信心滿滿扛著不合時宜的裝備跋涉。

我們換上拖鞋,愜意地渡過第一段溪流,但意外不久便找上門,Joshua不慎被隱匿雜草間的尖石削去腳皮,霎時血流,於是不得不暫緩行程,社工立刻拿出醫療箱進行包紮。別看社工外表魁梧粗獷,像個戰士,手還是挺細膩的。這時我們才發覺小瞧了這片荒野。趁社工幫忙治療時,我跟嶸恩馬不停蹄原路返回取下掛在機車上的鞋子,確保後面路程的安全。這一折騰便是半小時,離我們今晚的駐紮地十坑尚有六、七公里路。

寶來所在的桃源鄉曾遭八八風災肆虐,因此我猜想四周山壁坍方也是那時遺留的痕跡。有此猜測,不禁對這溪谷多起一分敬畏,除我之外的三人都是基督徒,我默念上蒼庇佑,也望他們向上帝祈禱一路平安時算我一份。

撇去意外插曲,沿途山水還是賞心悅目,寶來溪清澈見底,魚蝦嬉戲,山間傳來鳥鳴,人融入這風光,倒也暫忘手上的負荷有多麼沉重。陶弼的《白霧驛》很能契合我此時的心境,「一曲青溪一曲山,鳥飛魚躍白雲閒。溪山豈要行人到,自是行人到此間。」這青山綠水千百年間不動於此,都是我們這些人不請自來帶入俗塵。

裝備的缺失很快就破滅這份閒情,我們步履蹣跚,越走越沉,午後單攻(當天來回)的登山客紛紛回來,詫異地看著我們的行裝,由於天色漸晚,這些陌生的登山客擔心我們是否能安全走到營地。

夜渡本就危險,更何況我們都是新手,我不由得擔憂起來。溯溪時可以看見前輩用石塊堆疊成的標記物,走山路便在枝條上綁著各色布帶,真正體驗何謂「前人種樹,後人乘涼。」以前看《National Geographic Channel》常有探險家深入原始老林的紀錄影像,總是欣羨這些人冒險犯難的精神,但我們卻只學到無畏,卻忘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基本原則,不禁想要是帶著這些不合格的裝備進入亞馬遜流域,恐怕早成為大自然的養分,從此長眠。

靠著一塊大岩石休憩時,我發現袋子跟褲子都被成群的山螞蝗攻佔,這是一種長得像小豌豆的黃色植物,黏在衣物上一排排的就像黃色大蟲,看了怵目驚心。

日落西沉,山谷一片暈黃,一草一木亂石清溪套上了唯美的濾鏡,此時格外認同李商隱說的「夕陽無限好」,最好是能無限照耀下去,直到我們抵達十坑。

這時已經沒有單攻返還的登山客,茫茫溪谷僅剩我們疲憊的身影,倦鳥鳴返徒生憂慮。餘暉帶走溪谷的色彩,汩汩水聲聽來沁寒,我們四人相互勉勵,腰酸背痛繼續的路途。這時已無「鳥鳴山更幽」的閒逸。

沒有頭燈,靠社工的LED燈和手機照明,入夜後冰涼溪水刺激著狼狽的身軀,我們只能踩著微弱的光探測溪流。一盤明月高懸山頭,幽光浸滿山林,天地毫無隔閡。此刻才能明白那些修道者為要在山林苦修,當飢寒交迫、筋疲力盡時,斷絕一切文明瓜葛,方可清楚聆聽自然的聲音。

靠著Joshua辨識事前準備好的地圖,我們攀過一個小丘,終於看見對面晃晃光明,那一刻的激動言語難以表述,像是漂流海上的落難者終於看見彼岸。

早就在河谷對面紮營的登山客聽見我們的聲音,也舉起手電筒指引方向,累壞的我們已經不感到寒冷,我們加快腳步,飛渡河灘,爬上目的地。但此時還不能鬆懈,我跟嶸恩立刻搭帳,oshua跟社工則起鍋造飯,艱難扛著這些設備食材總算有了代價。吃著香味四溢的澎湃雜煮,拿著啤酒暢聊今日坎途,明明別人都挺快意的,我們走來卻像經歷九九八十一劫。

進入熱氣奔騰的野泉,一瞬間疲勞隨著蒸氣飄升,沉重的身體得到解放。

次日我們揹起沉重行裝原路返還,寶來溪在陽光照射下,依然閃耀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