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經宏 插圖/國泰
有天下午,阿妮塔從包包拿出一本學生週記,中有幾行紅筆圈注的瓜藤牽絲: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離開舊愛像坐慢車,看透了心就會是晴朗的,沒有誰能把誰的幸福沒收……
「厲害吧我們班,失戀的心得這麼上乘,」阿妮塔:「整理一下,寄去唱片公司肯定賣。」
「這本來就是一首歌。〈分手快樂〉,梁靜茹。」
不知誰起的頭,有段時間老師們很愛朗誦學生週記,(若是現在,大概會被撻伐:甚麼?居然當眾念起學生的作業!)如果你知道,那是一個學期要出五回試題,改八篇作文,十篇週記,聯絡簿、訪談紀錄按時呈交的年代,老師們興之所至,輪番分享學生「出類拔萃,匪夷所思」的神句,是洗衣機滾轉的教學時光裡,多麼珍貴的片刻。
教書的前幾年,不斷被家長、上司提醒,與其說你在從事教育,不如說你該有的工作心態就是「被教育」。學生、家長、同事都是你的上師,愈是難搞,愈是你的無上師,你該全心俯首,甘為孺子做牛做馬,這個態度栽培得宜,謙卑到一個級數,也會有甜滋滋的感覺,待過道場的不會陌生,從中發展出來的世界觀,任何問題都是「教育的問題」。出言忤逆長輩,老師沒教好;桌面抽屜髒亂,老師沒教好;老師們去到餐廳大聲喧嘩,是老師的老師沒教好。
改週記,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再貧乏無料的記事,總得想出三到五行的評註七到八句,帶上一兩個正面的訊息。因為需要大量的評語,你不得不儲些備用的佳句、成語:「百尺竿頭」、「逆水行舟」、「滿招損,謙受益」,用在學習、人際、生涯規劃皆通,算是萬用型。但是,重複三遍以後,你會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悲從中來。作業簿往桌前一推,走往福利社瞧收銀檯小妹與舍監幾個回合的打情罵俏,癡望飲料櫃利樂包上的手寫字體。起身回辦公室,拿起紅筆,居然又順順地寫出三行五行。
再不行了,就偷偷請外出假,找一處連鎖咖啡店,成一棵安靜的植物,冷氣吹過音樂與吊燈,窗外一排欖仁樹,葉身密密叢叢,上千隻麻雀枝條上吱喳。
櫃檯內收取單子一杯一杯按下鍵鈕,裝水,攪拌,覆蓋。那頭有相機調整蛋糕與杯盤的光線,桌沿四個角度各拍一張;這頭一邊觀看一邊弄出作業、考卷、評語、教學紀錄。偶而打個小盹、發楞,下巴擱在書頁上。各行其事,各安其位。
我也會唸誦這自說自話的三行五行,跟同事們交換心得。一點點勵志,一些些修辭,一絲絲無厘頭:天邊的雲亮了你也該醒了。陽光照耀的土地不該有獨自傷心的人。遇到瓶頸就聽平井堅吧。
順便互相檢查,若評語寫得窩心親密,多畫了一顆心,家長也會來問的。動了真心說了氣話,白紙黑字若要較真,被叫去質問這甚麼微言大義,愈描愈黑不是沒有。偶有振筆疾書論起國政時局、情志飽滿的作業,激起老師連篇累牘,與之交心筆談個兩三頁,這類的學生可遇不可求。最理想的,莫過於不痛不癢的雞湯話。不如說我們在娛樂自己,寫來感動且振奮了自己。
阿妮塔每每唸完評注後說:「我都想當我自己的學生了。」
寫評語給學生,她真的有天份:毫無殺傷力的吆喝,意象與詞采聯翩,婆心是她,苦口是她,教室掃前掃後也是她。每每見她的學生捧讀批閱後的週記,我也很想當她的學生。
我們也會揶揄或挑剔各人習而不察的腐氣。甚麼「這一代苦,不能讓你們跟我們一樣苦。」少天真了,苦之為物,若從這端幫他們挑除遮蔽,它自會從其他地方冒出來。從能量守恆的觀點來看,世間的苦的總量從來不變,不是嗎?
我們聊起養小鬼的電視節目。那種樓梯間起一座香爐,紮幾個紙人,唸幾回咒,紙人小鬼四處探聽虛實,主人成了無所不知的腳色。
咦,這個不錯。遇到不愛讀書,也不太思索的學生,遂有了這一招:抄書。
與其千篇一律的一週大事,不若叫他們找本有意思的,批改時順便吸收,原來我的學生在看這個呀。
有陣子很流行《生命的故事水知道》這書。老師一邊讚嘆一邊愧慚:學生都知道的奇書,我們怎麼沒聽過呢。作者似乎認為「萬物有靈」,舉了若干實驗作證:如果對著兩杯清水,兩盆綠豆芽、植栽,甲組每天給他聽莫札特,稱讚你好美啊,謝謝你;乙組罵他希特勒,王八蛋討厭你,一個月後甲組根旺葉茂,乙組凋謝枯萎。就算是兩杯清水,顯微鏡下的菌類生態也有天壤之別。
這些例證告訴我們:讚美的重要。萬物需要被讚美、歌頌,石頭知道,樹知道,風知道,如果你深情的目光為他們停留,天邊的雲彩也知道。
這書被同事的先生知道,「太棒了。」介紹給他的學生。那先生教的是夜校,「太扯了。」學生聽完後說:「搞不好是作者編的,有人就是這麼好騙。」
阿妮塔前年帶實習老師,學生的週記心得:我要好好運動,練身材,才能像IG網紅那樣受人喜歡。實習老師幫她提醒學生「練身材是為了強健心志,將來能為社會國家做更大的貢獻。」看得阿妮塔好生羞愧。同婚公投結束,學生的意見跟家長大不相同,週記揚言離家出走。
「沒有人願意為彼此的幸福而活了嗎?」這話我們只手機的賴裡說。對了,家長另有他們的群組,有些評語被截圖傳閱,老師這端不會知道。如此改起週記,過度認真或認真地言不及義,飛揚或張揚,同樣不宜。
阿妮塔嗜讀現代詩,偶而傳來網路詩作的截圖。新鮮、曖昧、詭異、蹊蹺,不一而足。「怎麼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呢?」我告訴她,以前寫的週記評語,行數拆一拆,就跟某一類的現代詩很像吧。當年情意飽滿且帶幾分含蓄地讓學生知道,也許人生有這樣的一條路或一片天空(而又說得模糊縹緲),這個感覺,跟寫詩的心情或許互通吧。儘管寫這些的當時,心下只一個念頭:再撐半小時,改個五本,我又完成一項工作了。
於是再思慮枯窘、時間迫促,還是懷抱著,如果學生願意看到些甚麼,在某個空白的時刻打開你的午夢可有樹葉與樹葉交談的窗影?池塘淺淺的笑意?天空飛過的痕跡,可曾為你的悲傷停留?想想他們捧讀評語的專注模樣,也許我們都需要有人這樣跟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