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霧湮水漾

文/攝影 樂馬

冬日最後一抹寒意隨著迤邐山路盤桓,成片筆直的白樺林如肅靜威武的長槍武士矗立杉林溪。

計程車上,嶸恩、Joshua跟我帶著一絲不安。原本預定要早點抵達登山口,因此前一日特地從台南上台中住了一宿,順道添購食材。就寢前卻驚覺地理錯誤,事實上要去杉林溪,從雲林斗六上竹山才是捷徑。

這使得我們一早匆匆打車,從台中火車站一路奔馳到南投杉林溪,而提前住在溪頭的Frank已等候我們多時。

上一次去爬高雄寶來十坑,因為裝備不齊害我們只能頑強夜渡,有了教訓這次裝備進一步提升,我們著了厚重的羽絨服,背包綑著睡袋帳篷,以及為了晚餐準備的豐盛食材──只是當時還愜意談笑的我們沒想到這些負重將成為這段路程的大夢魘。因為所有行李分由兩個登山背包,和兩個普通後背包分擔,到了這兒就可知道登山背包的功用多麼強大,它不僅可配合人體曲線,還有護腰分擔肩膀重量,同樣裝載十五公斤背起來的效果卻大大不同。

日頭雖盛,氣溫表斗大的數字寫著此時溫度不到體溫三分之一。有陽光照射,寒風拂來甚是舒服。從杉林溪入口處搭乘接駁車前往仁亭登山口,在從那裡出發約10.6公里抵達今日紮營點水漾森林。水漾是九二一大地震時,嘉義豐山崩落,阻塞石鼓盤溪而成的堰塞湖,據說景色絕佳。

下了仁亭,我們遇到同樣目的的山友以及他看來相當專業的外國夥伴。出發前我們合影,接著迎接將近十一公里的路程。

往上的路分兩條,一個直扶搖直上的樹林小徑,另一個相對好走的林道,我們先嘗試走小徑,雖然跨度很大,可省時的同時也相當耗力。

於是我們決定先走平緩的林道適應。

那兩人繼續朝小徑進發,過兩個彎後已不見蹤影。

遠山霧氣騰騰,午後林道岑靜,鞋底摩擦落葉的細碎聲格外明顯。累月堆積的葉子如同鋪上一張上好的床墊軟硬適中,東風沙沙吹起森林的氣味,要不是有些路段過於狹窄必須保持專注,否則這軟綿綿彷彿踏在夢中。

鑽過一個傾倒枯木形成的狹縫,好似童話故事穿越至幻境的結境,當然抱有天真的幻想可以減輕旅途勞累,另一頭有的只是迤邐的路途。

風捎來方才盤據對面山頭的雲霧,如舞台乾冰效果,陣陣白霧由上往下漫延,走了一段路後整片森林便籠罩白茫茫。

山霧飄渺,總有神秘的美感,可是神秘又常帶著未知的恐懼,不禁想起史帝芬.金《迷霧驚魂》用莫名出現的濃霧營造恐怖,下一秒就會貫穿堅硬的長觸手。

山林景象沒有驚悚小說的氛圍,若真有些超乎想像的事物存在,大概也是千萬年來不問世事,看著訪山者川流不息的緘默山靈。

用過午飯,在陡升的好漢坡前暫作休憩。雖然陡坡不算長,也非峭壁,但其斜度負重上去也非易事,古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伏著身體盡力衝刺,到了中間稍作停留,最後一氣呵成攻至上頭。看到朋友爬上來的模樣,彷彿背上長疣的壁虎。

攻克好漢坡後,後面的路相對平易,看了看日頭時間還早,我已經能想像坐在湖邊看夕日的景象。

但人生豈有一帆風順,快離水漾森林不遠時,忽然急遽下坡。不陡,可是一階一階甚耗體力,沒有護腰跟人體工學加持的後背包開始透支肩負豐盛食材的肩膀。於是大家輪流負重,轉眼林間遍染橘黃,Joshua對照衛星地圖計算路程,悠看夕日的想法便化為泡影,現在只求不要摸黑紮營。

我從綁在腰間的外套摸出頭燈戴上,以備不時之需。森林視野昏昧,像是腿部訓練後,雙手提著槓片進行農夫走路壓榨僅存腿力,彷彿有個小小黑洞不停吸收力量。

天冥近晚,愁緒已壓過疲倦,毅力,終於望見模糊的營帳,興奮溢於言表。湖水邊紮著好幾頂帳篷,在登山口遇見的外國山友駐紮對面。

聽先到的人們說後邊還有一團五十多人的大營隊,我們是今天最後一個到的。

一榛榛枯木被堰塞湖團團包裹,昏濛的光線下湖面白煙裊裊,枯枝上要再有幾隻烏鴉啞啞地叫,便是一幕奇幻。但過夜的人多,帶來人間煙火氣,小孩們到處你追我跑,熱鬧的景象就像某個尋常住宅區。

趁還有一點亮光,Joshua跟Frank加緊造飯,我與嶸恩架起帳棚。

我跟Joshua、嶸恩都是迪卡儂統一出品的簡易圓頂帳,兩根架子交叉相疊便輕鬆支起來,但Frank的顯然高級許多,我跟嶸恩兩人研究到天光全暗都沒理出頭緒。最後還是那位看起很專業的外國人看不下去,從對面跑來協助,果真經驗老到,三兩下解決燙手山芋。

整個架起後,原來Frank買的是帳篷是斜三角型,怪不得剛才怎麼搭都覺得怪異。負責掌廚的Joshua沒有讓我們失望,暖呼呼的鹹豬肉足可慰勞一路艱辛。

接著取出今晚的壓箱寶馬祖高粱,寒風中啜飲烈酒,身子從裡到外暖了遍。

Frank跟Joshua先後關掉頭燈,我正好奇發生什麼事,他們抬頭往上一仰,我也學著伸直脖子,天上閃爍銀光。我關掉頭上的光害,再仔細凝視,霧消散後,書本裡的星座圖完美無瑕複印於天。

夜風更冷了。我套上防寒手套,瓦斯爐還在煮著下一道料理,眼見水不夠用,我跟嶸恩拿著濾水壺到後面水源地,發現這邊有一塊更大更平整的營地,全都搭滿帳篷,這就是那五十多人的營隊吧。

由於路太黑,一個小朋友帶我們走到取水處,用燈一照,大概是水不流通的緣故,水面漂著一點一點的小黑蟲,水底下還能看見蝌蚪跟青蛙。既來到野外,也顧不了這麼多,便盡量避開小蟲子取清澈的水過濾,好不容易才裝滿一壺。

領路的小朋友說沿水邊就能回去,但我們倆沿著走卻繞回原地,連試了兩次都是如此。頓時我心裡一寒,連忙抹去腦中一閃而過的不好想法,又嘗試了不同方向,這回總算走來駐紮地。

怪不得人摸黑走山總是會發生意外,根本分不清方向。

我跟嶸恩方說完取水的經歷,Joshua又自告奮勇隻身去找木材生火。不過他受過野外求生訓,也擅長看地圖,這點路倒不算難事。

Frank正用單眼拍星空,給我們看一張試拍照,星星在鏡頭下更加璀璨,亮得像是用力睜眼看我們這些城市過客。Frank找好位置架單眼,準備拍攝星軌。

經過一天勞累,肩膀感到痠腫,便早早進入帳篷休息。

夜半,因想小恭醒來,冷得手指僵麻,拉開帳篷一瞧,火光都滅了,我們前面的路到湖邊全捲入黑暗,要是不小心多走幾步,撲通一聲又來不及拉,只能成為波臣長伴湖神。想到這幕直打哆嗦,便小心翼翼踏好腳步。

無雲無月,這樣的黑夜讓繁星點綴更加澈亮。

翌晨才盡見水漾森林為人津津樂道的好景色,有別於夜的淒涼感,白晝下周圍蒼鬱樹林也替那些枯木染上一抹飽滿的濃綠,湖面若鏡。

若風不動,水漾森林便宛如一幀照片,時間似乎永久凝滯。

於是粗寫一首詩紀念此景:

一鏡倒千榛,重嵐百嶂湮。

明盤羞夜幕,萬星更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