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銘磻
住居羅斯福路二十餘年,最常進出師大路商圈,喜歡在公園小葉欖仁下,聽絕蟬嘶長鳴不止,驚覺蚱蟬力竭聲嘶,仍逃不過炎夏燠熱焚燒;轉瞬間,近師大校園這頭,不知從草叢哪邊冒出嘓嘓交響的蛙鳴,迫不及待鼓脹陣陣秋意,一聲、兩聲、一長串聲,穿插蟋蟀蟲鳴,交織出季節的戰鼓聲。
四時節令詭譎無常,變化多端,難測季候狀態,我自巷子口,被那一隻從那羅部落帶下山,取名「Na low」的土狗顛顛倒倒拖著走。即將老去的步伐,跟不上山地來的大狗,輕輕吐納一絲元氣,喟嘆歲月消逝得不明不白。
夏末秋初顯現涼意,坐在高聳入天的小葉欖仁樹下,看著急欲脫逃的Na low,忽忽想起四十多年前,離開拖拖拉拉三個月才歇業喊停的《佳佳月刊》,暫居高雄鳳山親戚家,在社區公園見到同樣老人與狗相依偎的深切記憶。
老人與狗,尋常街景,實在不足為奇。可我怎麼會開始回憶起不堪回顧的陳年舊事?
當時,不過二十出頭,因為雜誌社經營不善,關門歇業,一時沒能找著新工作,不知日子怎麼過,愁炸了心神;不得不壓抑難受悶氣,跟朋友借支一點車資,隻身從台北去到高雄。
無緣無故住到親戚家,總覺得過意不去,便找了連自己都不敢指望的理由,說是打算藉機寫作構思許久,我在尖石部落教書,與當地泰雅族人共處為主題的長篇小說。隨意說出的理由,豈知弄假成真,索性打定主意寫下愛我如己,我亦深愛如是的雲天寶、邱阿雲和幾位學生在貧困、樸陋的部落,無塵無垢的相惜情誼。
我是這樣想,人若遇到困境,只要有心,就會產生智慧,使人有路好走。
猶記離開台北牯嶺街租屋當日上午,正與前來應援的大弟,自二樓梯間搬運簡易家具下樓,不意遭到迎面而來,氣勢凌人的警察攔阻,盤查令人感到莫名所以,十分困惑,無關緊要的問題,警察解釋是房東報案,據說是公寓三樓有人遭竊,錢財不翼而飛,損失不小。公寓有人掉了錢,而我適巧搬家,遂構成嫌疑要件;幸好行跡、事件,對證無誤,才得以脫身,順利遷徙。
困乏時刻,偏巧遇上被誤當竊賊看待的窘境,房東不察其明,冒冒失失通知警察到場盤查,險些被帶進派出所「屈打成招」,可議的行徑,委實叫人虛驚一場。
無比難堪的險惡世情,無端遭受誤認偷盜,心情確實不好受,整個人轉瞬陷入悒悒不快中。
再說,我用「躲藏」到高雄寫作形容當時處境,並不浮誇,請領不到積欠的薪資給母親家用,我將如何自圓其說箇中困窘?遠避陌生高雄,低聲下氣委身於不知算得上親還是不親的親屬家,以寄人籬下之姿生活,這豈是我心所願!
高雄避難寫作的日子,有時積極又藏匿不安,有時消沉又積累頹唐,內心意識到,矛盾這玩意實在頑皮,常在我將失去持續力時,幡然領引新的動機。就在此時此刻,寫作對自己有多麼重要,重要到即使一輩子別無其他所長,只會提筆寫作,也想日夜有書有文字相伴。
成天望著屋外天光,怨嘆文字情懷有無相通,明明還沒寫下幾個字,說不上幾句話,天怎麼就亮了。一天煎熬過一天,日夜悶在房裡,歷經不到兩個月灰頭草面的艱困日子,沒日沒夜以筆塗塗寫寫,改了又刪,刪了繼續寫,別樣的憤忿恨全拋擲九霄雲外,謝天謝地,終於完成生平第一本小說《部落‧斯卡也答》的初稿文字。
就在計畫完成,自許是為泰雅鄉民發聲而寫,艱辛困厄的創作後,住在高雄小港一位兵役期結識的少尉情報官黃斗崙,聽聞我人在高雄,執意過來探望;身無分文,對未來出路茫無頭緒,心情流露不想承受壓抑意識,決意解放自己,應允和他相約在鄰近社區公園見面。
公園裡多的是些長得挺拔的老樹,我對樹種毫無所悉,難能分辨誰是樟?誰是欒?誰又是什麼樹?比預定時間提早抵達,獨坐在一棵長滿白紅細絨毛花朵的樹下等人。
奇特的花朵貌似一隻縮小版孔雀,引我止不住好奇,頻頻探頭,始終看不出所以然。
「那叫雨豆樹花。」正在公園裡散步遛狗的一位老先生,一臉我懂的模樣,親和說道。
「是喔,很美的花!」心裡想著,根本未及接腔回答,久沒見面的斗崙兄依約來到公園,除了寒暄近況的禮貌性問候,實在不知身心陷入困境當下,能和他聊些別後多年的思念或其他什麼。
退役後,在中船工作多年的他,可是利用夜班上工空檔,特地從小港騎乘機車前來探望身心疲累的寫書人,他的出現,不經意聯想起兵役生涯,和他及幾位弟兄窩在桃園觀音海濱,駐守海防的高大碉堡裡,燈下讀情書、偷閒寫作,過著單調、苦悶又不得不相互依存的軍旅。這些凌亂往事,大抵已成模糊影像,都這麼多年過去,觀音龐然戰車碉堡是否安好如初?經常遭逼迫聽我講些窮極無聊的部落情事,掩護我溜進碉堡寫作,那個受任管理碉堡的蔡政弘,如今安在?常跟連隊弟兄前去巡查海岸線,踏浪而行的沙灘,藍天是否依舊亮晃晃?
這算不算老套浮濫的問候語言?而我,會不會想太多了?
混濁的思緒不斷晃過腦海,偶而仰頭凝視雨豆樹上,一朵朵孔雀般長相的神奇白紅花,毫無驕恣神情,使我的情緒恍惚燃起卑劣的莫名感傷,好似胸中有一股無法抑制的疼痛,時時流洩不安的恐懼。
事情就是這樣,怎麼比喻?如何形容?或許是青春荒蕪的心在作遂。
長相英挺的斗崙兄,比起過往,少了靦腆,多了些懇切健談;原本不善言辭的人,當時和我談話,竟多充滿喜樂況味,聊我的事,他的事,竹北犁頭山行軍酣飲水壺裡偷裝的紹興酒的事,觀音碉堡看守海防的事,無數回憶,總有無限回味。
「書寫完了,就必須輕鬆放下心來。」他說。
「是啊!書是寫完了,可心情卻難以輕鬆。」好半晌才吞吐出這一句由衷的心底話。
雨豆樹下,陽光躍動忽明忽陰的光澤,這是第一次和部隊駐守桃園觀音海防時期,生活在隱蔽碉堡,通鋪共眠的健壯少尉同袍,同坐樹蔭下閒話家常,最感溫馨的景象。
看著往那長久居住在空中,不斷盤旋而上的雲朵,自由自在飄流,使人欣羨。雨豆樹花呀,要凋謝就快一點,好比駐守海岸那一季春雨,明晰清亮的下個痛快,請以輕盈之姿澆熄我心中不斷躍升,因失業而自覺卑陋的感傷。
這時,不善抽菸的他,突然從手中紙袋取出兩包長壽菸,以及像是早已準備就緒,幾張紙鈔,塞入我手心。
「你需要。」他說,眼神流露和暖的憐憫。
我驚惶不知所措的回望他一眼,再一眼,一如身旁那棵雨豆樹上的花朵,仿若孔雀,卻無驕縱神情,使我下意識感到慌亂,我清楚自己想表達什麼,卻不知道如何脫口說出。
喉嚨哽咽不能言,瞬時苦惱了起來,根本無法接續任何話語。
黃昏時辰的高雄,沉靜得好似長在雨豆樹上的孔雀花,靜默無聲,偶而從樹叢傳來一兩聲南方蟬鳴,我沉沉望著少尉魁梧壯碩的身影,經過一番相惜道別後,逐漸隱沒消失於巷衖一角。
白頭翁鳴噪,雨豆樹悄然掉下幾片花瓣,好似我當下不知如何承受的心情,潸潸神傷。
熱淚已在心中匯聚成海,那溢出眼睛的淚水,會不會是茫茫心海最苦澀的一滴?
聽任淚珠流淌,我的腦海變成一泓碧水,滴滴答答地流,後來又發生什麼,已然記不得,只感受知覺止不住流下無法不動容的感激之淚。
擁有生動友情並非多麼了不得,但存留的深沉滋味,好比福分,喚醒我明白,不期而遇的感動確實存在,那是飛揚跋扈的太陽與瀟灑肆意的雨豆樹葉,相映而成的飄瀟氣勢。
是夢吧!不,或許更是奇遇,我決定折返屋子,重新點檢《部落,斯卡也答》初稿,關於友情與勇氣的關聯性;還有,隱藏心底深處多年,與主角少年洛信最初相遇相知,那份純粹而誠摯的戀慕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