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抑鬱得字

■周稻

十一年前方始,我孑然赴居海外,凍藏多時的後家變和後退休心情,可堪比擬異國寒冬的雪上加霜。

獨在移鄉為移客,未知何日稱安樂。性本易鬱,身處林間,雖有時見鹿與兔於院中冶遊,短暫心喜,更多時候,我是自憐且對外封閉的,於是有了偽隱士的生活型態,粗茶淡飯,作息單調,沒話好說,懶得出門。夜時,寓所外幾近漆黑,因此常發現自己的影子,靜坐在窗格裡,沒有切實的面目,把自己嚇了一跳。

位於美國西北的華盛頓州是孕育波音、星巴克、微軟、亞馬遜的福地,其西半部長年陰盛陽衰,冬無嚴寒,夏無酷熱,又相對多雨,置身其中久了,民眾多不逢雨便撐傘,且習見晌午後才露臉的太陽,這些環境因素卻讓我半喜半憂,過去在台灣老嫌陽光過多,濕氣過重,如今陽光不足,偏多灰濛濛的天空、暗沉沉的光照,叫人打不起精神,一不小心便成了一隻老愛打盹的貓。

有時寂寥如鬼襲身,讓我癱靠沙發數小時動彈不得,有時愁悶讓我昏睡有如最後一眠,醒來彷彿撿回一條命,但我只喪氣地想到:明天又能怎樣﹖

明天果真沒怎樣。冷色調的屋外、悄悄的室內、彷徨的心,三位一體,似乎要定義我的未來。未來變得難以期待,疑懼就來,即使未年過半百、未見過世面,我也不會願意迎接這樣的新生活吧,那麼,我該有什麼能對得起自己的下半場人生?

有了問號,我開始新的煎熬,但這次是不同的心境與體驗,自願煎熬,是要往有光的地方去,為失望找希望,讓失落有個出落,當我發覺自己又在瞠視暗窗上的熟悉魅影,我想起過去通宵達旦的景象,在那個私密的不夜城裡,只有我和自己的靈魂,我們一起寫本、剪片,知道當天光大亮,我們多少需要休息,作品或已完成,或一宿無成,但夜無虛度,創作的路上,有我的腳印。

這就是了,在前途一片模糊的新環境裡,我尤其要清楚拓下我的腳印。認領的社會,需要時間融入,但我本有的原創力,可不受外界羈絆,於是我向內慎觀,把胸臆裡久抑的渴望和淡忘的理想找出來,有了一二線索後,看見一條屬於我的詩路,竟近在眼前。

若非更早,記憶中我投石問詩路,是在二十郎當時,幾年後在紐約念書期間,獲中央日報副刊登出數首,好生振奮,再後來,在本業創作的路上邁步不歇,擲了詩筆,但總是不捨詩情,好像詩在哪裡等我回頭。那麼,我就正經寫詩吧。寫個下半輩子。會不會是大眾眼中的詩人,我不知道,但寫詩,我就不是死人,成天死氣沉沉的人。移民十個寒暑後,出版了一本發抒低潮情懷的詩集,備感欣慰,人說抑鬱不得志,我是「抑鬱得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