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淳
讀中文系雖常被目為「無用」,尤其是以理工科的眼光來看,既無益於國計民生,又不能賴之以養家活口,何用之有?可其實還真的是有點出人意料之外的「用處」的,至少,情書可以寫得比理工科的人更易打動少女的芳心。
情書是萬萬不能當真的,情激意動之下的戀慕、思念,雖未必全假,但文字的修飾,多少會具有霧中看花的效果,讓人信以為真。我算是寫情書的高手了,較諸當時坊間流行的《情書大全》,絕不遜色。以前追求內人情書,還一疊疊被她深藏於篋中,我還真怕一旦我不小心桃杏出牆,就被當成了「負心」的鐵證,可卻是拿也拿不回來,更別說湮滅證據了。此所以我始終戰兢其事,不敢稍越雷池。
學理工科的人,料想是缺乏這樣的本事的,所以,我常替人捉刀寫情書。最成功的一次,是我一位唸過四所大學的理工朋友,一筆蚯蚓爬式的字體,平生也沒能謅得出幾行文采動人的句子,在多方懇求之下,我便替他代寫。那是我生平代寫情書的傑作,在300多封應徵的信函中脫穎而出。情書內容我已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我最後一句,「緣份,妳相信過嗎?及至見到妳,我便不再懷疑」,據說就是他最後終能抱得美人歸的金句。儘管後來我頗受責難,被羅織了「騙子」的惡名,卻大有成人之美的喜樂。
讀中文系的苦惱,往往還不在讀書的時候,步入社會,才真的感受到此間「有用」、「無用」的差別待遇。儘管同學少年多不賤,最多也不過個窮教書匠、老學究而已,與理工、商醫出身的真的無法相提並論,但多數還算是足以溫飽,所以埋怨、嘮叨幾句,也就都船過水無痕了。可是,卻有一件讓人萬分苦惱的事。
詩詞對聯,這中國幾千年傳下來的玩意,是被外人論定成中文系的專業的,中文系出身的人,如果連這個都不會,那肯定是「白讀」的了。三不五時,就會有人興沖沖找我寫對聯、作詩詞,然後又悻悻然咕咕囔囔而去。對聯我還是可以胡謅出來,可詩詞牽涉到平仄、對仗等格律,我也是曲子縛不住的那種人,所以都未能應命。這就招致到不少冷言冷語,尤其是自任教職以後,中文系教師居然不會寫古典詩,不但會被笑掉大牙,甚且成了種罪過。
我是寫現代詩出身的,要我寫古典詩,似乎得去重修一下詩選課程了。不過,仗著我「不服輸」的個性,我開始學習寫古典詩,展開了學詩之路。如今雖然還難入方家法眼,但唬一唬外行人,倒也還能搪塞過去。只是,我一直不懂,中文的領域,其實就是中國文化的領域,範圍既大又廣,學這各有專精、偏好,到底是誰規定非得要會寫詩填詞不可的?
也許是年輕時因為讀中文系受了不少現實上的挫折,有一陣子,有相當強烈的「男怕入錯行」的憂懼,曾發狠道,「以後小孩要讀中文系,我一定打斷他的腿」,可這麼幾十年過去了,中文系未曾負我,我實愧對中文系,讀了聖賢書,卻連起碼知識份子該做的事都做不到幾分,倒是沒什麼好怨嘆的了。如今退休,往事皆空,也無須再作任何計較,但眼看著幾十年來省吃儉用積累下來滿屋子的藏書,後繼居然無人,送既是捨不得送,賣又唯恐遭人恥笑,有時還真希望當時小兒子是唸中文系的。
小兒子個性比較像我,愛讀書,什麼亂七八糟的書都愛讀,我收藏的古典、武俠小說,家裡除了我之外,他就是知音。當初考大學,我左思右想,決定依他的興趣,建議他去選中文系。可他卻受了同儕的誘導,還是社會「無用」之類的論調,選擇了熱門卻絲毫不感興趣的科系。結果是問道於路旁,邯鄲人學步,最終連他原來最喜歡的文學都拋閃開了。
這一點,他毫無乃父之風,想當年,老子我可是排除萬難,孤注一擲,非中文系不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