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遺世之屋

幾株櫻木舒展至牆外,一到春天,轉角小徑總浸染著一種粉紅色的芬芳。  山城小徑 蔡莉莉 速寫 10×15公分 2018

文/圖 蔡莉莉

在城市邊緣最荒廢的角落,也可能有華麗的遇見。

走在瀰散硫磺氣味的山中陡坡,有幢曾經富麗照眼的別墅,以空屋的形式兀立著,丟失線索般停格在時間之外,形成一種荒誕的嘲諷。

自二樓美術教室往窗外俯視,隔著巷道便是這幢三層樓的別墅。幾株櫻木舒展至牆外,一到春天,轉角小徑總浸染著一種粉紅色的芬芳。每當站在窗前洗掉滿手的粉筆灰時,總是好奇地望向這座廢棄的宅院。一樓大門斑鏽,玄關豎著希臘列柱,二樓露台是成排的巴洛克酒瓶狀欄杆,三樓的風格切換成羅馬圓拱,整座建築呈現模仿洋派的講究。所有窗皆無玻璃,像張口缺牙般寒愴,偌大的房間顯得空蕩又粗糙。

日日對望如此氣派的宅邸,那空屋於我慢慢建立了一種連結,我經常在腦海為它勾勒關於家的素描:「走進大門,迴旋梯入眼,客廳擺放雕工繁複的維多利亞風格家具,開放式的廚房有著嵌壁式烤箱,正溢出一陣陣的蛋糕香。二樓是臥室,浴室窗外一片綠光。三樓採光明亮,正適合當成畫室。」在重複又重複的上班時光裡,這樣即興的擺設搬演,大大滿足了我對家的美好盼想。

幾年之後,擁有自己的房子,也布置成夢想的模樣,漸漸忘記教室外這幢充滿想像空間的別墅。直到有一天,無意間望向窗外,發現空屋的窗邊晾了幾件衣服,這一瞬間,我便栽入了各種讀過的小說情節。

一整天,每隔一段時間我便朝窗外張望。近午時分,終於,終於自屋內走出一位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蹲在地上,憊懶地抽著菸,與整棟氣派的建築體十分不搭軋,心想,他是流浪漢吧?

男子如果不抬頭,永遠不會發現有一雙好奇的眼睛正從高處打量他。我的內心冒出無數臆測,也許他是遭房東驅趕的失業男子,有過一段無人能解的人生。也許他是像電影裡避走江湖的亡命大哥,藏匿無人廢宅。也許他是自我放逐的孤鳥,正以貧窮旅行的方式,咀嚼生命中的停頓時光。也許,也許他就是一身傳奇的屋主,在終結前半場的戲夢人生之後,悄悄綢繆未竟的輝煌。

接下來,只要走近窗邊,我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地望向別墅,好似印象派畫家卡莎特《包廂中》畫裡那位持望遠鏡眺望舞台的女人,偵探一般,試圖破解男子的身世密碼。

多半時候,男子在室內散晃盤桓,宛如慢速攝影模糊的軌跡。不哀不樂的面孔,像是認命地接受過去和未來降臨身上的所有不幸。好天氣時,他的身影定著在庭院角落,手中打磨著無意義的什麼,像是要拋光那無人知曉的喑啞昨日。晾曬窗邊的衣服,是唯一可讀取的生活痕跡,未見任何生火起炊的畫面,只有那人那屋進行著這一場無任何情節無悲無喜的默劇。

時日久遠,這座擱淺的樓依舊灰澹著一張臉,緩緩浮出廢墟的表情。我依然風裡來雨裡最去,日日穿行於飄著硫磺味的山城。這棟樓於我,不再是長鏡頭特寫聚焦之所在,而成了一種關於廢棄的意象。偶爾不經意俯視窗外,那個蟄伏空屋的謎樣男子已蒸發如記憶的幻覺,只剩下這幢凋蔽的、孤伶伶的、日漸崩壞的空屋,彷彿是靜止夢境裡一個遺忘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