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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為我執壺的男人
文/紅玉 插圖/國泰
新聞中出現不敵疫情的嚴峻考驗,經營22年的老茶館,因租金上漲與業績慘淡,不堪連月的虧損,即將燈滅人散。那一池養了20多年的錦鯉該何去何從?池邊楊柳明年還會隨風款擺嗎?蟬兒可還有地方去說唱。
那年盛夏,荷花朵朵綻放,夏蟬吼得聲嘶力竭,我們坐在女兒牆邊餵魚,你眼角的笑意游出魚尾,陽光恣意灑在瘦弱的手間與肥胖活潑的魚群上,這是你眼中最後的美麗。
視線從電視緩緩移開,落在書櫃旁的玻璃櫥窗,裡頭擺有他慣用的茶具,每一個都有他溫柔的撫觸,細心的擦拭,他喜歡泡茶、養壺,是個安靜不多話的老派男人。
挑了一只冰裂茶碗,冰裂的紋路因茶湯的長期潤澤,呈現深琥珀色,倒了些許東方美人茶入碗,熱水沿著碗緣徐徐澆灌,不消片刻,茶葉漸漸舒展開來,像剛睡醒伸懶腰的貓咪,捧近一聞,特有的蜜香味飄散在鼻尖、眉間,熱氣讓雙眼迷濛了起來。
他是我媽口中的「老芋仔」,右手焊車床、左手執壺泡茶,互不杆格。客廳櫃子藏有他鍾愛的茶具,那是老長官送他的結婚禮物。茶几就是泡茶桌,飯後,他燒開水、備茶具吆喝姐弟三人乖乖坐好。
我著迷於他手上的動作,溫壺、溫杯、置茶、聞香……長滿老繭的大手熟練的翻轉白瓷杯,臉上的神情極其專注溫柔,我喜歡看他泡茶,勝過那杯微苦的茶湯。媽媽在廚房喊著:「不要讓小孩子喝茶,胃會壞掉啦!」「我的小孩胃跟我一樣好,連石頭都會化掉。」濃濃的鄉音配上湖南騾子的脾氣,哪牽得動,每天喝。
國中因故和妹妹賭氣切八段,一個星期都不和她說話,當她是空氣,兩頭小騾子互不退讓。晚上吃完飯照例泡茶,當然不跟妹妹坐一起,硬是讓弟弟夾中間。「好苦啊!」茶湯一入喉,苦得我眼睛都歪了。「妳們姐妹倆鬧脾氣,我的心裏可苦了。」這個男人藉茶說理,沒有八股的大道理,卻讓我羞愧不已。
高三考大學那年,哪來的閒情逸致美國時間陪他泡茶,早早躲進房間埋首苦讀,恨不得一天有48小時供我支配。泡茶時他準備一只馬克杯,先將馬克杯裝滿茶湯送到我的書桌旁,孤燈下,裊裊茶香伴著原子筆的沙沙聲,他的關懷都在一杯又一杯的茶水中,讓我暖暖喝下肚裏,安撫躁動不安的情緒。
到北部讀大學,他細心備好茶葉與可過濾茶葉的陶瓷大杯與我同行,喝茶的習慣一旦養成,是戒不掉的。室友見我喝茶都說那是老人茶,還說我有一顆老靈魂,她們說:「喝茶是公字輩的事。」原來喝茶是有分年齡的。
大學同學寒假到台中玩,招待她們來家中吃飯,室友對他的粉蒸肉、蒜苔炒臘肉、辣子燒雞與紅燒獅子頭讚不絕口,飯後的一泡好茶,更是令她們念念不忘,直說暑假還要再來。沒等到暑假,清明連假就隨我返鄉了。菜燒得好、茶泡得香,這種男人極難找。
台北的冬天很是濕冷,不似中部的溫暖怡人,冷冷的冬夜,雙手捧著陶杯,藉由杯子的溫度減輕思鄉的愁緒,我好想念他泡的茶,溫潤回甘、沁人心脾。
工作不如意、新娘不是我……都在他的一碗茶湯中淡出,他的雙手似有魔力,總能召喚出我最美好良善的那一面,一泡茶中喝出人生的幾許況味。
有一天,他忘了許多事,總是問了又問、一說再說,他的手抖了,摔破了幾只壺,將手藏在背後,驚慌的眼神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沒關係的,就由我來執壺吧,泡出他鍾情一生的滋味。
親愛的老爸,早上供奉的三杯茶,是你最愛的鐵觀音茶,我泡的好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