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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散步,在雨中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為了一顆貝果,我撐起傘,走在雨中。
原本該昨晚到店取貨,但雨越下越大。地下道在夜間更是沉默,我得穿越它,來到這座城市的背面,背面經常路燈不明,我常常很怕某些安全失守。
步行是好的。朋友說身心不快之際他外出步行。有本書專寫步行的哲學,日人在大疫期間以步行取代舟車。而朋友的步行是為了細覽城市風貌。
我的步行在二級警戒中變得很隨興,為了一顆貝果,而下雨天能吸引我的地方,在於人們都避雨而去,路面喧囂短少,雨梳理繁鬧成為淡然的鄉野,我於是更有包場式的快意。
因下雨,所以著棉麻連身裙,雨的傾刷就不會塗鴉在長褲上。我從圳道身畔走過,更避開雙側的單行道,撐傘凝聽雨,我亦在透明傘下呢喃。行走時想像自己是株百年槐樹,步履便不畏雨襲的鏗鏘起來。
地下道的睡眠很沉,我許願自己也能如此,別再與深夜私纏,而又醒在太陽尚未轉醒時。地下道的睡眠猶然持續,也許我生命的坑洞若要自行填補,比他們還怯懦。
走向城市的背面,窄仄之後豁然開朗,但雨漸形咆哮。小火鍋店、芋頭三明治、紅豆餅依然營生,豬的軀體血淋淋吊掛在攤位上方,任人秤斤採買,那間蒸餃、小籠包不斷冒出炊煙,後頭的豬肉很快現身幕前,變成頂尖的庶民小吃。
我越過重重不變,然而,偶有幾間商家遷移他處,另有幾家則銷聲匿跡,但這座城市的輪軸轉得迅疾,恰似速食愛情,荒頹的沙漠又重拾綠洲,優惠折扣中。
突然想起前幾天在服飾店哀悼過它的空曠,但我也哀悼自封以來逐漸肥碩的身軀,朋友說那是水腫,只是我的腰竊竊以為不是。因著身材變調,我得購進幾件寬鬆的。那時節細細挑取比價,耳畔傳進Michael Jackson〈heal the world〉,每次聆聽,我都深受洗滌,忽然在比誰都還空曠的內心中下起高調的雨。前幾天。
而此刻,我穿越馬路,雨的乒乓球打在我的傘架上,粗獷咆哮,我走進麵包店取貝果。架上滿是折扣品,但家裡的冰箱無法吞納許多,就像原本該滿足的生活,給太多物質或關愛就會不適地想要嘔出。最後我只買一顆貝果。走出麵包店,城市溼答答,但我的步行尚不夠飽足,於是查閱大粉粿,據說是此座城市獨有。
持續穿越巷弄,取徑不同往常,許久沒運動,心底暗生止步的雜音,然而陌生路線帶來驚喜:鯛魚燒、快炒店九層塔蛋香、洗髮店咖啡廳異業合作、豆漿味噌店、素肉包、泰式蝦醬炒高麗菜、越南生春捲。車的喇叭鳴得響亮,經過我旁時撈起大片水花;有些則善於禮讓。
離目的地越走越遠,繞路了,但旅行中繞路是常見(人生亦如此),地圖永遠在雄性的腦海形成架構,我是嗜字者,且生疏於數學的直線斜率。雨越形狂妄,google地圖要我從9號走到212號,我已經些許頹圮,畢竟這是近兩小時的遠征。
但我想像自己是徒從,正朝聖,朝聖哪有四季如春,如今牛皮防波水的小白鞋已然輕微泛濕,路該延伸或者撤退?心裡的聲響敲得我左傾右斜。
盜壘成功,畢竟大粉粿再過半小時就收攤,我要老闆娘別加肉,一隻雪白毛絨小狗悠閒步出,乃狐狸狗,我在心底向他問好。大粉粿在半小時後成為慰藉我的美食,純樸嫩白的粿中只裹豆芽菜、碎蛋。我的細胞鼓掌叫好。
但在未抵達的半小時前,我穿越粗大如勾針的雨林,揣想自己為什麼依舊步行,幾度想搭公車、招計程車成為街衢長嘯而過的流矢,然而為什麼依舊步行?是不是複製許久沒有的縱遊?尋找陌生感、歷險感,那人類親近冒險又躲避危險的基因,顯然正發作。
安穩過日子恰若吃飽飯後在躺椅上昏昏欲睡的魂魄,生活中總需要幾道難解的數理習題,敲碎水泥樣板的大腦,所以在行走間開始擔憂雨會不會過度任性。我低頭看見水流疾走,於低窪處漸形窩流,捲義大利麵似的,時雨量爆炸,沒有認真疼愛地球的後果,而路面多有青春痘疤,凹槽,我避開蜂巢般的水鄉澤國,小心翼翼盡量不滑倒。
擔憂的時候就忘記出走前擔憂的事了,諸如某些不可逗留的情感,雖知終究蒸散殆盡,但難免夢裡繾綣。當憂心轉向,疲困已極時,人無法思索其他而只能規律地向前時,規律,讓人舒服。
一身濕透返家,換衣著,將報紙揉團填進濕透的鞋裡,知道經過一兩夜它就會乾爽如初。我吃完大粉粿,又吃完貝果,一陣睡意襲來,但我要自己不被睡魔攫抓,得把今日的一切記錄下來,因為我從城市的背面回來,並掀翻出它嶄新的一頁。
雨停,天空雖仍陰涼,但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