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風城哥兒 —陰沉沉的天空,吸口氣

850

■陳銘磻

炮兵部隊退役不過幾天,鎮日蟄伏房間,足不出戶,百無聊賴的閱讀閒書;儘管如此,就算父親有心豢養於宅,料想母親一樣應聲叨念,喃喃說是公嬤廳供養了一尊大少爺。天天重複絮絮聒聒的責罵聲,有些不耐煩,而我彷彿習以為常的在遇上她一番無意識的口舌之便時,轉頭安頓自己對不堪聽聞的嘮叨不予回覆。

我也想出門賺錢呀,大不了清晨送報,晚上到麵攤洗碗掙點零頭,日子總能勉強捱過。

不過清閒幾天,即便接獲教育局一紙派令,通知前往湖口郊野一所小學赴任。無論心裡是否接受,總感覺茫然費解,想到兵役前兩年蟄居荒涼的尖石部落,雖則逍遙,攀登過幾座小山,大抵還能經受一位教師應盡的職責,怎奈一顆煩心無處懸掛,無比淒冷。如今又要怯生生面對一無所悉的湖口,更覺不知如何是好,深怕再次愣頭愣腦面對一籌莫展的新人事。

十分驚愕,我對自己猶豫不決的態度大失所望。

「想太多就無法行動,不管要到遙遠的何方,或在雨中,一切隨心所欲。」當兵時,不都如常勉勵自己?若是必須走出承受父親眷顧的惡癖,我能做得到,不,我能做得更好。

是依賴在作祟嗎?大概是吧,記得初入軍營的某個懇親日,父親去到關東橋訓練中心探望,彼時派任伙夫,專責清洗菜蔬,見到父親,眼底迸淚,說不出話;不忍我受苦,父親即刻帶我去見營區長官,請託照顧,期盼軍旅安然順暢;哎,愚昧的大少爺,丟不丟臉,實在不配擔當男子。

時至今日,想起這件蠢事,仍有荒唐之憾。

前赴湖口就職,這次不必驚動父親,我不想再讓自己出醜了;但湖口的地理位置在東南西北哪個方位?地圖上找不到往學校的路線,看來我真的又要前往一個情況不明的粗野鄉下。

如今僅有這份工作,我是再也沒其他出路供作選擇了。儘管困惑,大概不成問題。

寒假過後的開學日,大清早六點,天光黯淡,我從新竹搭乘第一班北上的公路局客運車,車子在並不平整的柏油路面,發出嘎啦聲響,好似拖死狗的一路搖晃到湖口,就在省道旁瞅見一所小學校,立即拉了下車鈴,在一個叫「長安站」的地方下車,定睛看去,校名不對,隨口問了一位農民裝扮的路人,對方用客家腔說出「過頭了」便走人。真要出人命,上課時間就快到了,我卻犯下方向不明的毛病,叫人心頭發慌。

不清楚也無妨,有路就一定找得到。

看來這裡果然不是什麼好地方,可惡,別無他法,只能提振精神探詢站牌旁,肩挑菜籃的老先生,老人指東說西,聽得我一頭霧水,心裡暗自呵斥這鄉下人,連自己鄉裡面的小學在哪裡都講得不清不楚,實在糟糕。

後來改搭客運回程車,走一段彎曲長路,好不容易來到校門前,儘管氣喘吁吁,汗流浹背,有些麻煩,還是趕得及學生上學的腳步。踏進校園,依照指標,來到教務處,才進辦公室,腳都來不及落地,便點頭行見面禮,幾名教職員動作一致的抬頭瞧我看著,隨後,又面無表情低下頭,一幅奇特又怪異的場景。

教務主任是個體格壯碩,皮膚黝黑,聲音低沉的胖仔,以極其威風的官僚姿態,長篇大論講述校務和教育精神,隨後把我交給教學組長,回頭不忘矯情的叮嚀要好好工作。

這時,上課鈴聲響起,長廊盡頭喧嘩不斷,教師紛紜起身走進教室,我則笨頭笨腦尾隨組長走到四年甲班教室;彼時所見,學生圍坐教室談笑自若,絲毫沒留意新老師到來。

跨步走進教室,學生用不明所以的好奇目光聚焦過來,「這樣看老師!真沒禮貌!」

這會兒,組長跟一位白白胖胖的男孩使了眼色,男孩臨機應變極快,立即盡其丹田喊出「起立、敬禮」口令,我從容站上講台,面面相覷半秒,……「請坐」。這小傢伙名叫彭允華,少時身任班長,長大成人入部隊,儼然上坐,高昇將軍,不久進大學擔任軍訓教官。

 

初來乍到新學校,除了班上學生,甚少跟教職員交流,對學校的狀態大致清楚一些,不管課間或放學,多數教師的態度顯露冷漠,遇上我主動寒暄,常被回以冷淡表情,活像個自作多情的人,心情自難舒暢,惶惶不定的日子看似即將面臨。

換個場景來說,辦公室裡的多數老師,畫地自娛,用我聽不懂的客家話竊竊私語,彷彿隱藏什麼不能說的祕密,隱約聽見「尖石」、「番仔」,好似嘲笑我來自水平低落的山地部落,幾個人圍繞談笑,促使聽不懂客語的人被迫隔絕。遇上這種排擠非我族類的情形,既不能開口說什麼,更不能掩飾常情的趨炎附勢,這在強調作育英才的教育界實在荒謬,而我,從未妄想成為教育家。

整個學期,依照自己的方式教學,美術課帶領學生到操場側邊的小湖畔寫生;算數課偶爾讓學生坐在大樹下,每個人手上握著十幾二十顆小石子,演算加減乘除;跟隔壁班女老師協調互換音樂和體育教學;早自習,把副班長李玉文從家裡帶來刊登我作品的副刊,唸給同學聽;朝會時,依例由我這個菜鳥老師負責帶動師生做早操、跳土風舞;逢到放學,一樣得準時站上司令台喊口令、降旗,目送主任急匆匆趕回工廠家,等候員工下班。

小圈子矛盾重重,很難介入,我無心蹚進別人混水,整個學期下來,除了必要的會議,大部分非上課時間都待在教室,批作業、改試卷。

人在教室,好似也礙了主管眼睛,辦公室紛傳我在副刊發表跟學生相處的生活小品,莫過於愛現。就在期末校務會議,教務主任在校長縱容與教學組長的支持下,張牙舞爪展開殺戒,批判我不該用算數課讓學生到戶外上課,質疑:「萬一督學到校視察,誰要負責?」

家裡開工廠,從未參與過降旗典禮,開口閉口倫理道德、教育良心的主任,在會議中信口開河大談「教育是良心和良知事業,不可以圖謀個人的教學方式,如果耽溺在自以為是的教學形式,是無法成為教師楷模,更無法成就讓人景仰的師表。」

什麼話?絕對是衝我而來。我想到夏目漱石《少爺》那個受盡同事間棘手的人際互動的欺凌,厭惡明目張膽的階級觀念,率直莽撞的哥兒,欲拆穿教務主任虛偽的假道德面具的勇氣。

缺乏對付這種人的能耐,一時心急,隨即在會議桌使力敲出「咚!咚!咚!」撞擊聲,那刺耳的聲音嚴重到令在座老師莫名所以,就算我也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動作驚嚇,「有些人,有些事需要重力一擊,才會甦醒過來。」我想。

「誰規定算數課不能到戶外上課?誰規定老師中午不能跟學生一起在教室吃弁當?這是什麼斯巴達的指責?算什麼帳?有必要用這種卑劣手段排擠人嗎?不必勞煩各位,我會請辭離開。」後面補上一句:「這是什麼鬼學校!」竟然用橫蠻無理的假道學說法朝我身上潑墨。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詎料痛快淋漓的奚落一番後,心情快活不少,簡直像個遊俠兒,不假思索的提起背包,離開會議室。

離去學校那天,正巧輪值夜班導護,職責在身,不得不從家裡折回學校;時住宿舍的一名外省老師見值班室亮燈,主動過來閒聊,坦言主任和校長從訓育組長嘴裡知道我是記者之子,極為詫異,驚嚇到面皮鐵青,囑咐組長一定要打電話跟我溝通。

「校長和主任認為,學校擁有一位會寫作的老師,的確榮耀。四年甲班需要陳老師指導,陳老師也該為學生想一想,相信你不會做出不近人情的舉動,況且你到校不滿一年就辭職,對未來升等會有很大影響,主任請你審慎考慮。」外省老師語重心長的說:「我不認為你有必要請辭!」打定主意不逃避、不躲藏,這事鬧開,一定惹得全校教師無人不知。事出無奈,實在抱歉。

骨氣遠比升等重要,自己說的話,全都當真。唯今之策,做什麼都行,我一點也不介意,只是料想不到這些人竟是在知道父親的身分後,急於表達態度。

「職業不過是工作,身分不過是排場。」最為清明的生活方式,要如芥川龍之介所言:蔑視醜陋人性,同時又不違反人生準則的活著。我下定決心離棄那個接觸不到人情味的地方,從此不再踏進校門一步。

事件終了,師生杳無音訊四十年,銷聲匿跡許久的學生,從中斡旋了一次同學會,我以「終於被找到了」為由,換得機緣再次與熱愛文學寫作的萬恩霞、倜儻不羈的翁成龍,還有那個日後相見,變得風趣、幽默的班長彭允華等人重逢,很想告訴他們,年輕時做不成像竹子一樣正直,不知變通、不識時務的人,但我不虛偽,有點牢靠,打心底還算是個有操守、略微愚蠢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