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麗娟 插圖/國泰
上午八點,我戴著面罩、口罩去醫院打疫苗,這一輪開放給六十五歲以上。人行道臨時搭起四個棚子,大家不停穿梭,忙著填寫資料,領號碼牌,亂紛紛的。
晚上,約好疫情時間不要回家的女兒打電話來,女婿載她上班會經過我家附近,等綠燈時,看到一個穿桃紅色衣服、牛仔褲的人,身影很像我。我都「崁頭崁臉」了,沒想到她還能在人群中認出我。知道是我,女兒不勝唏噓:「啊!媽媽怎麼就六十五歲了。」
我是不過生日的,兒女沒應該沒有刻意記住我的歲數;我媽媽也不過生日,我當然也記不得她的年齡。
突然想到媽媽在六十五歲時都做些什麼?
媽媽善於等待,等待團圓的節慶,等待分散各地上班的兒女回家,輕輕叫她一聲「媽」。然後,閃進廚房,做幾樣讓人懷念的媽媽味。廚房裡燃燒著媽媽大半歲月,蔥薑蒜隨著不同的菜餚出場,一小碟的「蔭悉仔」,也就是豆鼓,經由時間萃煉,變得香醇甘甜,加上蔥株拌炒,成了最簡單的美味。不曾缺席的蛋,和著九層塔、韭菜煎成一個圓滿。用番茄醬炒成紅飯,為團聚的日子添喜。咬菜脯,嚼花生,奏起熱鬧的配樂;舀一匙湯,呼呼幾聲吹涼,窣窣一口喝下,呼出幸福味,喝到滿足感。
媽媽開開心心的炒了一桌,我們吱吱喳喳的吵了一桌。平常難得一見的笑容,被我們的三言兩語就點亮了。我們背起行囊離去,她又開始等待下一個節慶到來。
廚房牆角下蹲坐著幾個豬肝紅的寬口甕,紋路粗樸簡單,我們不在的日子,媽媽就釀製醬菜,或是一圈一圈蘿蔔,或是一塊一塊豆腐乳,把甕塞得滿滿,等待我們回家吃飽飽。
媽媽的榻榻米房掛著蚊帳,她用橡皮筋綁著幾處破洞,紅的、綠的、黃的,有的綁著白色的鬆緊帶,像繽紛的花朵喧鬧著。蚊子進不去,在帳外嗡嗡飛行,擾人清眠,她在門口點一卷蚊香,在綠色的漩窩中進入夢鄉。負笈北上,我的童年在蚊香裊裊中飄遠。想家的時候,隨時揹起行囊,回家。
我從台灣尾嫁到台灣頭,落籍台北,撐著油紙傘來接我的不再是媽媽,改由先生撐著透明的塑膠傘,護著我走過風風雨雨。回家的路變得落落長,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揹著行囊回家。漏掉晨昏定省,媽媽的思念,我常常漏接。每次回家,媽媽盈盈笑著,離去,用一連串的笑聲叮嚀我,一趟路落落長,不要常回家,其實,她一直在等我回家。
媽媽習慣過濾一些閒話殘渣,讓日子變好,變好過。我也是報喜不報憂,生活再苦,她淺淺的微笑,甜了我心中的苦。
爸爸過世後,媽媽不只髮絲斑白,生活也跟著日漸蒼白,身體越來越單薄,笑聲也是,在地上拖行的腳步聲藏著幾許蹣跚。
看連續劇,老愛跟劇中的人對話:「緊事寬辦,凡事要慢慢仔是。」「呷緊會弄破碗,聊聊仔是敢毋好?」媽媽說閩南語時,神韻很美,平常都是這麼溫柔的勸我,說我。
對沒幾句話,媽媽就打起瞌睡。慢慢的,她把我們三姊妹的名字混淆了,這麼長久的時間,都只是聽到我們呼喊「媽」,她是否還記得自己真正的名字?
慢慢地,媽媽的時空亂成一團,有些憑空想像,有些是她的寄望,也或許是旁人真實的際遇,東拼西湊,錯成跳躍式的情節,暗藏著一些密碼,她失意,有些事也選擇失憶。常常喃喃自語,說什麼,已無法辨識。
媽媽的房間仍然收拾得很整齊,但不再潔淨,每樣東西固定在同一個位置,久了,惹了一點塵埃。老花眼鏡、假牙和梳子都休憩好長一段日了,雨傘掛在門把上,等待有一天,媽媽還會用得著。插了鼻胃管,時間對他已沒多大的意義,眼瞼代替了嘴唇,一開一合簡單的回答是與不是。她曾坐過的藤椅,每天早上八點左右,冬天則晚一些,陽光會悄悄前來靜坐一會兒,才又離去了。這麼一坐,上午便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一年一年過去了。
樂隊奏響《野餐》,那是我十歲時學會的一首歌,我哼著歌詞:「今天天氣好清爽,陌上野花香,青山綠水繞身旁,小鳥聲聲唱,四方好友相聚,語多話又長,野外共餐多優雅,彼此祝安康。」我,素衣、素容送行,媽媽無法再嘮叨我為什麼不化點妝。至親圍在一起吃飯,從此,媽媽留在野外餐風,露宿。吃完「散宴」,這個家好像散了,想再聽媽媽把我叫成姊姊或妹妹的名字,已成了奢求。
一開始,沒來由的想起媽媽,每想一回,悲傷一次,就痛哭一場。過一段時間,慢慢習慣她的離去,每每想起她,只覺得她還留在娘家,而我,只是出嫁了,不能常常碰面。任她自由進出我的夢,與我閒話家常。突然想到,到底經過多久,媽媽才習慣我已經嫁人了。
我繼承了媽媽的一部分,不知什麼時候起,看電視,我也學會跟劇中人對話:「寬寬仔是。」「勻勻仔講。」那些話,其實是想說給不在身邊的孩子聽的。
總覺得,我越來越像我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