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京都一遇,雪金閣──一隻不打招呼的鳳蝶,輕巧飛入古都

1898

 文/攝影 陳銘磻

二十九歲旅行日本,那是台灣尚未開啟國外旅遊的封閉年代,積存了些旅費,獨自搭機前往成田空港,與從韓國考察轉機飛抵東京的父親會晤,父子同遊名勝近一個月,隨後四十餘年,前後往返多回,成為執意奔赴旅途的人。

好比閱讀川端康成的《古都》,讀到主角孿生姊妹在祇園祭典相會,住在京都北山杉里的姊姊苗子哀愁地說:「妳是被拋棄的,過得十分幸福;我是被留下的,過得十分辛苦。」很想經歷作者描繪的京都美景、北山杉如畫山景,體會兩姊妹來自不同環境,遭受命運捉弄的苦楚經歷。

回顧旅行初期的寫作,大都記錄和父親為尋找景點而爭執等無關緊要的小事,例如,為什麼盡是走神社、看寺院、參與祭典,難道沒別樣吸引人的景點?

父親卻說,旅行時光不要板著一張撲克臉,怎麼都不笑?不想笑、不愛笑,是因想去的地方多,搭錯車,走錯路,浪費時間,當然笑不出來。我不是心急而是萬分焦慮。

為行程爭辯真會讓旅遊的心情虛弱,這不是沒道理,其結果就是不斷流露我的愚昧,殊不知日本的歷史、文學、人文,大都寄寓寺院、神社,為何我獨愛以無知偏見傷害殷勤帶我體認異國文化,脾性良善的父親?

為了不讓生命僅剩一具只會呼吸的身軀,得有機緣,便獨自前往日本找尋文學家筆下人物、角色和情節背景地,不僅浸沉文豪作品的意象,還領受自在旅行的悠然自得。

直到女兒長大成人,協助進行父親對我的寄望,伴隨尋索名家名著地景,京都《羅生門》、松山道後溫泉《少爺》、京都知恩院《美麗與哀愁》、大阪道修町《春琴抄》、下關巖流島《宮本武藏》、嵐山《源氏物語》、關門海峽《平家物語》、東京大學《三四郎》、神戶西宮夙川《細雪》,自北海道至九州鹿兒島,舉凡閱讀過的作品,非要把相關地景紀錄完成。

有意義的旅行是實現心中的理想,有意思的旅行是遍尋文學地景成為我中年時期的任務。

我在京都東寺鄰近,見到芥川龍之介《羅生門》的羅城門遺跡而興奮,在長野縣上高地梓川遇到《河童》的河童橋而雀躍,因走進鎌倉長谷川端康成舊居、熊本夏目漱石故居而感動。

坂本龍馬說:「旅行教導我們世事」,我是受父親帶領跋涉千山萬水影響,多年後,換我帶著長大後的孩子,依循昔時舊路而行的傳承,一錘定音的找尋到嚮往的文學地景。

旅行是人生最美的風景,明白旅行的路要自己抉擇自己走,旅途中會遇見誰?看到什麼?或根本不會遇見什麼,都不是我著眼的目標,我信賴能讓旅行變得美好,在於誠摯的尋覓態度。

旅行像禮物,用期待心情慢慢打開才有驚奇;無論走到哪裡,不怕孤單,有人陪伴更好,好比我那腦子靈敏、身手伶俐的女兒,伴隨走過每一段艱辛路程,摸索地圖、搜集資料、行吟勝景,讓我不覺文學旅行有何不妥,恍然領悟當年父親帶領踏遍著名寺院,其來有自。

用四十年時間完成單一任務的日本文學地景之旅,面對歷史,面對司馬遼太郎說:「1935年之前,我們是和台灣的人民同屬一個國家。」

我用報導文學精隨,以文學旅行之姿,報導「文學」,寫作日治時期「同屬一個國家」的日本文學家的文學地景,想著,寫著,就湧現自創的地景書寫方式,從而在十年間陸續出版十二冊「日本文學地景紀行」。

那是實踐理想的成就,我從旅行經驗見證單薄生命的尊貴與不可逆的態度,或許這些經驗正好也能用來改變人對生活品質的影響,我絕對不會忘記自己是怎麼用心從尋找地景中,發現不易獲得的驚喜,並因感動而更加相信,只要用心,沒有無法完成的使命。

歷經艱難,總會遇到好事,旅行到後來,憧憬成真,當時協助我尋找文學地景的女兒,因緣際會留在日本就職,持續傳遞資訊。能夠義無反顧而漂亮轉身的離開父母的照護,在我看來,是一種能力,有生之年,接觸大不同的世界,別無壞處。

眼見的小小世界明明就還有其他不同世界,這種事誰都知道,愛拉麵的人,充分了解喜歡拉麵的心情,但對喜歡蒐集動漫公仔的人的狂熱心情,就不一定能深切通曉。

旅行時間久了,沉澱思慮縝密多了,深刻明白,協助孩子保有離開的退路是大人的任務。留在遠方的孩子會不會孤單?不,我想像的孤獨,不一定是她的孤獨,但她感受快樂的事,一定也會是我的快樂。

就像我對文學旅行寫作的感情一樣,好似最初邂逅金閣寺的那一場雪,一直留在心中,沒有融化,不論時間流逝多遠,那些點滴都是特別的存在。

某年十二月,女兒帶引雙親去到京都,以為寒冬前往川端康成《美麗與哀愁》的地景知恩院朝聖,並聆聽除夕鐘聲,預期遇上雪花紛飛。

人在山門前齊整列隊進入,只見庭苑花色沉鬱空寂,一片冷清。才入冬不久,期待白雪飛揚的景致,不知隱身何處?

寒風冷冽,寺院枯澀的櫻木枝椏,縱橫交錯盤結在人行緩緩的步道,兩側不時傳來聒噪烏啼,穿透樹梢,流進耳裡。

冷鋒未歇的寒夜,108響除夕鐘聲聽到了,靈魂被重重撞擊,猶未見著涼野白雪,不免失望。

數日後,計畫前往大德寺的紫野雲林院紫式部墓所,車窗外遽然吹襲一陣小水滴,斜披玻璃,耳際傳來一位女性低聲說道:「雪降」,真是降雪了,這時公車正巧行駛金閣寺附近,心意不做二想,趕忙下車。

時光悄然眼前過,旅行京都無數回,從未遇上飄雪。這一天,真是降雪了,神妙奇特,心情意外開朗,肅肅奕奕走進初雪紛飛不絕的迷濛之中。

被認定是室町時代北山文化建築的金閣寺,三層閣樓,主建築「舍利殿」緊鄰鏡湖池,一樓為藤原時代樣貌的「法水院」,屬寢殿造,亦即平安王朝貴族的建築流風;二樓為鎌倉時期的「潮音洞」,為武家造,意指武士建築風格;三樓為唐朝風貌的「究竟頂」,屬禪宗佛殿建築。二、三層飾以金箔,映入鏡湖池,耀眼幻影,無比風尚。

旅行京都,見識過春日晴空、秋楓紅豔、夏日燎灼的金閣,而今所見雪金閣,肅穆、沉靜,任人相見,無不驚呼:美若幻境!卻又擔憂憨乎乎發出聲響,吵醒沉睡的金閣,擊破被三島由紀夫描摹「就像沉落在裡頭一艘巨大而黑鏽的金船」的美麗畫景。

「金閣遙遠可見,她在樹叢搖曳的包圍下,一動也不動的矗立,但絕不是在酣睡中,好像是夜的守護神。」圖謀焚燒金閣的僧侶一再掙扎:「不要被金閣的幻象欺騙。」金閣之美,不容置疑。這是閱讀《金閣寺》,親近實景,唯一的共鳴。

這天午後,金閣寺氣溫冰冷,行路人越來越多的狹窄小徑,皚皚白雪紛飛,一下子光景就急忙迴旋飄浮,待折返眼前,已是紛紛茫茫一大片雪白。未嘗見識「雪金閣」,不易見著「雪金閣」,誠如三島描繪「金閣已不是不動的建築物,而是現象界虛幻無常的象徵」。

青年探雪花,老年看金閣,我來聆聽經典文學作品裡的雪金閣。「這立體的金閣,在雪地烘托下,更顯得像是與世無爭的畫中景物。兩岸楓樹枯枝,掛不住雪片,使得這一片楓樹比往常更顯光禿。」三島如是描述。

彼時,金閣寺雪落無聲,眾生靜穆。冰雪籠罩金閣,鏡湖池墜入水心,斜坡夕佳亭、漱清亭的積雪延伸。不覺想起作者敘述:「漱清亭旁邊,蓮花塘的水注入鏡湖池,形成一帶小瀑布,周圍有一半圓形的柵欄圍著。附近燕子花叢生。最近幾天,花朵綻開得格外美麗。夜風吹來,燕子花下的草叢,沙沙作響。懸掛莖上的紫色花瓣,在靜靜的水聲中瑟瑟顫抖。」

啊,記憶是一條長河,有時隱晦不明,能觸動人心記住的事情越來越少,即使勉強想起也感覺模糊,如今回想,記憶中的金閣盛景仍似往昔。京都鹿苑寺,鮮明的金閣寺,風雅的雪金閣,眼前一片飛雪縹緲的文學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