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往,母親常說我天生牛腳,一雙拖鞋穿2、3個月就磨穿見底。每買一次鞋,就罵我一次。於是,父親想了一個解決方法,穿木屐。木屐最大的好處是耐穿,耐穿就能省錢。一雙木屐可穿上半年以上,木屐底厚不怕磨穿,最易壞的地方是覆在腳背上的塑膠絆裂開脫落。但這難不倒父親,只要塑膠絆一脫落,他就剪一塊透明塑膠片,再用最小釘子,拿榔頭敲敲敲,釘在木屐的兩側,就大功告成。
我穿木屐在大雜院跑來跑去,發出啪啪啪、咖咖咖聲,把院子裡貓狗嚇得四處跑,更把每天要睡午覺的錢媽媽、錢伯伯湯媽媽宋奶奶給氣死了。他們紛紛向父親告狀,但沒用,父親只提醒我走路小聲點。我就越發故意發出更大聲音,大人看到我,紛紛搖頭嘆道,「沒人要的野ㄚ頭。」我是大雜院穿木屐的野ㄚ頭。惟一可以讓我脫掉木屐,是跟鄰居小孩們玩遊戲賽跑跳繩打棒球的時候,穿木屐跑不快。
一回,大夥正玩接力賽,繞著院子一圈圈地跑,我跑到一半,突然隔壁收支組軍人養的大黑狗,跑出來,猛追在我後頭,我腎上腺素頓時飆高,拚命往前衝,忘記一切,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耳邊風吹樹葉沙沙沙聲。當我跑到終點,差點喘不過氣,彎下腰休息時,發現腳底板濕濕熱熱的。我把腳底抬高一看,一片尖尖石頭刺進我的腳底板。
玩伴們的驚呼,引來當軍護的宋奶奶,她立即幫我清潔消毒塗紫藥水,並要我立即到最近醫院拿出石頭,打破傷風針,告訴我最好不要拖過四小時,四小時破傷風菌病發,很可能無藥可治。我一拐一拐走回家,坐在門廊,等父親回家。我靠在石灰牆上,將腳抬高,頭低低,看著地上日光一寸寸偏西,血液漸漸濡濕白紗布,我覺得我快要死了,細菌此時正一口口齧噬我的血與肉。
家裡的小貓咪慢悠悠走過來,靠在我身邊坐下,喵喵叫。我摸著它毛絨絨的背頸,說:「貓咪乖,妳叫也沒用。怎麼辦,妳又不能帶我去打針。我們是不是都很沒用。」
此時,大門口傳來三輪車煞車聲,那是父親房客李大發從市場擺完攤回來,最近他批了一堆女裝,裝在一包包塑膠袋,放在後車斗。我曾在市場,看他拿著手提麥克風,大聲熱情招呼來往的婆婆媽媽。我發現他的生意不算好,常常一個人枯坐在小板凳上,發呆,眼睛瞇著,眉頭蹙著。
他看到我,走過來問:「啊,妳的腳怎麼了?血滴成一大片欸。」
我說:「我跑步被石頭刺到,我在等我爸帶我去醫院打破傷風針。」
「怎麼流這麼多血啦!」
「他們說四小時內要打針,不打針我可能會死掉。」
「真是的,這院子沒其他大人了嗎?」他揚聲說。
「沒關係,我爸爸馬上就回來了。」
「來來來……我載妳去。」
我坐在李大發載貨的三輪車後車斗,背靠在堆疊如小山般的衣服袋子上,陽光的熱氣烘出一股難聞的塑膠味,但是我的頭枕上去時,感覺柔軟無比,很舒服,整個人仿佛有了依靠。李大發跨騎上車後轉身,拿了一頂斗笠給我遮盛夏陽光。
夏日的風隨著三輪車速的轉快,嗚嗚嗚掃過耳際,我累極閉上眼,風中隱約傳來李大發身上的汗味菸味,還有一股……我說不出的味道,我深呼吸一口,逐漸忘卻腳底受傷的痛。我要在長大很久很久之後才知道,那是經過陽光曬乾龜裂的泥土味。多年後我在多雨濕潤的島嶼北方為賺微薄薪資,四處奔走尋求生存之術,惘然、無助時,記憶中那味道成為我最溫柔的救贖。
我們先到了離家最近的台南醫院,進入急診室坐下,室內冰冷,人影雜遝,護士看一眼我的傷口,說,「誰包紮這個傷口的,就回去請她打針。」說完,丟下我們,頭也不回轉身離開。
李大發繼續載我去另一家醫院,賴外科。我們坐在診療室外頭的塑膠長椅上,除了疲憊,我還因恐懼擔心而萬分沮喪。
我抬頭看了一眼雪白牆上的電子鐘,距離四小時期限,只剩一小時不到,我的眼淚一顆顆落下!李大發說:「妹妹,妳不要怕,也不要哭。這是小傷,等下打針塗點藥就好了。」
我:「你不知道,當過護士的宋奶奶說四個小時內不打針,我就會死掉。」說著說著,我又想哭了。
「妹妹,我跟妳說,人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像我爸爸住在很鄉下很鄉下的地方,得過胃潰瘍,盲腸被割掉,天天喝米酒,抽菸,依然快活似神仙,活到80歲。」
「那你為什麼要來城市?」
李大發:「妳有見過死人復活嗎?我阿爸在70歲那年,生了一場大病。非常嚴重,幾乎只剩下最後一口氣,壽衣壽材我們都幫他備好了。但是我阿母不甘願,請來道士作法,想為他續命。道士作完法事,離開前,對我們說,此事可一不可二,恐對後人不利。果然,後來我阿爸人醒了過來,平平安安又活了十年。」
我:「真的嗎?這樣不是很好嗎?」
「後面還有,我阿爸80歲過身,在鄉下算是喜喪。但是,就在他過世後不久,我大哥突然心肌梗塞,壯年過世。那時,我們突然想起之前道士臨走前說的恐對家人不利的話。我阿母心痛不已,又請來一個道士作法事,好讓我大哥在頭七那天好好上路。那晚我親眼看到,道士在靈堂旁擺放兩張長條凳,中間空一小段距離,擺上一塊竹片連結兩張條凳。道士用剪刀將一張黃紙剪出一列小人,小紙人手牽著手。道士口中唸出一連串咒語,這一列小人就搖搖晃晃站起來,手牽手,從板凳這一端,過橋,走到另一個板凳。這是我親眼目睹,會走路的小紙人。」
恍若受李大發的故事蠱惑一般,我進入診療室整個打針縫線擦藥的過程,安安靜靜一聲不吭。至今我閉上眼睛,仍能看到醫生彎腰為我縫針時,陽光從背後鋁窗玻璃,輕灑在醫生背上,時光靜靜流逝,流過河彎深處,水草輕輕擺動。
晚上,父親回到家,知道事情經過,馬上將醫藥錢還給李大發。但是嘴裡喃喃抱怨著,為何不去公立醫院,台南醫院就在街對面。私立醫院醫藥費貴死人了,反正花的不是他自己的錢。
李大發似乎偶爾會消失一陣子不見蹤影。再次看到他,他又開始在市場擺攤,賣起燒酒螺、炸小蝦、炸小魚……等等小菜。
一天中午,他看到我穿著木屐在院子裡,又啪啪啪跑過來,咖咖咖跑過去。他問:「妹妹,妳要不要賺零用錢。」
我:「好啊!」
那天一整個下午,我或用螺絲剪鉗,或操作一個外型像顯微鏡的鐵製機器,負責將燒酒螺的尖尾咔嚓剪掉。螺尾必須切掉,留下一個眼孔,吃的人才能用嘴從燒酒螺頭部將螺肉吸吮出來。
辛苦一整個下午,賺到30元。李大發問我,想不想買件新衣服穿。我點點頭,翻看他前陣子在市場賣不掉的衣服,但沒有找到合意的。我不好意思地對他左右搖頭。
李大發說,我還有一些剛批來的新鞋,還沒有時間拿到市場賣。我先拿來給你挑,妳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李大發打開一個大布袋,從裡面滾出許多鞋子,一隻隻,一雙雙,大人的,小孩的。我立即被一隻黑色拖鞋吸引。它有一個黑色緞面寬鞋絆,上面鑲紫色大大小小水滴形水鑽,水鑽畫出海洋波紋,閃動著迷人光芒,鼓動我的想像。想著明天一早,我穿著它,接受玩伴們欽羨的眼神。我立即拿來試穿,剛好合腳,心中雀躍。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事,令我仿佛墮入人間煉獄,美麗的水鑽拖鞋只有一隻,我找不到它的另一隻。在陽光下,我不停翻找,不死心。李大發也在一旁幫忙。突然,他想起房間儲物箱裡似乎有另一隻跟它一模一樣的鞋。時間慢慢地走,李大發終於找到那一隻鞋。我迫不及待穿上,不行啊!兩隻都是左腳鞋。
李大發說,看妳那麼喜歡,既然兩隻都是同腳鞋,我算妳便宜,只要30元。正常情況下,這雙鞋訂價要150元餒。現在妳只要用30元就可以穿上它,四處去。
我實在太喜歡,便用了一下午做工賺的30元錢,換了一雙同腳鞋。我想像著明天穿著新拖鞋到院子裡,跟小英小珍小胖跳橡皮筋,我先不告訴她們,讓她們自己發現……我美麗新鞋,在右腳騰空跨越橡皮筋時,美麗水鑽拖鞋,在陽光下,閃出一抹晶紫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