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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上學之路 在番花與員鹿之上

文/紀小樣 插圖/國泰

聽說父親與母親相親會面時,舅舅們印象深刻的就是我父傲人的「跤後肚」。

其實我父身量不高,五呎剛剛出頭,卻有媲美「健美先生」結實不凡的腓腸肌(俗稱蘿蔔腿),此或因其小學畢業不久,北上天母擔任長工,山林果園上下、肩挑農作有關。

傲人的「跤後肚」,我亦身有遺傳;童年夏天,穿學生短褲,操場集合升降旗時,我的「蘿蔔」常是同學眼紅注目的焦點。這樣想來:「走路」,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了。

員林大排與縣道144甲線在社尾十字交叉,我的童年行腳於番花路最西段與員鹿路最北段之間。我喜歡走路;應該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赤腳踩在大地上的質感,絕不是圓形的輪胎可以取代的。童年走過的時空最長久的路就是「員鹿路」,更確實說應該是「員鹿路最北段」,為什麼走這條路?當然是因為步行讀書。

走路上學、放學──員鹿路最北段,單趟大概三公里,邊走邊玩大概半小時的步程,來回連續走一個月就是一百八十公里(約莫父親從家鄉社尾到台北奮鬥的距離);五、六年下來,少說我也有自己的「八千里路雲和月」。

我家住址社尾村十號,照說離永豐國小路途更近,學籍劃分卻在西勢國小。且不管這些,走遠一點的路,不是可以更見多識廣、看見更多的風光,並且多消磨一些活撲撲的熱量?

就來說我的童年之路吧!村子口左轉是「柑仔店」,番花路右轉,先忍住口袋裡的零錢叮噹響,約莫水牛邊走邊撒一泡尿的時間就超過社尾橋的一半,過橋不久,右轉員鹿路,就到「菜園角」,左轉蜿蜒一些鄉間小路就可以到「洪堀寮」外婆家,二舅舅不喜歡我放假常去翻剪他筆友情書上的郵票,所以我比較經常右轉往學校鹿港的方向。番花路「T」到員鹿路右轉,走路二十三步(童年就是有這種特殊無用的記憶)──我的王姓同學美麗的媽媽在店裡賣書包、國中小制服與繡學號,斜對面的站牌下是賣四菓冰的店家──我愛走路;「囝仔跤,毋驚忝」,走路,省下母親給我坐公車的零用錢,換來舌頭上的甜蜜與清涼──那個物質不豐的年代,孩子們普遍應該都有這樣的「價值觀」。

再往前一個公車站牌的距離,叉路口進去住一房呂姓遠親(單名的女同學,西瓜皮短髮、長年穿著鬆垮垮的卡其制服、不時涎著兩管擦不乾的鼻涕……啊!不是很符合我童年的「審美觀」,母親卻經常恐嚇我,長大要替我與她做媒)。岔路過來,幾扇塗著淡藍油漆的木板門、一棵闊綠的大樹過來往右看,池府千歲端嚴地坐鎮福安宮;我記得廟埕出來、鄰近路邊好像有一檳榔攤,約莫在我國小四、五年級時,鐵皮屋擺放電動玩具台,吃角子老虎(荔枝、橘子、芒果、銅鐘、星星……)團團轉,還有那「小蜜蜂」與「打磚塊」,它們聯合掠奪了我不少舌尖上的甜蜜與清涼。再過去是「福華明鏡公司」,還有木材裁切工廠──母親有一陣子農忙閒暇在那裡做雜工,我記得我為她送過便當……;附近一條岔路到「二港仔」,廟會,我會去吃辦桌、看戲;逢年過節(初二)則是騎腳踏車去邀請姑姑回娘家,啊!還領一個小紅包;往前過我同學很多的洪姓聚落,然後是福興國中──如果我六年級最後一學期沒搬家到台北,或許會被宋澤萊老師調教出多一些的文學細胞,惟還記得福興國中前面的小排水溝裡,我曾撿過新台幣五百,送到學校換了一張拾金不昧的獎狀──回家跟母親炫耀,記得母親當時笑笑地說:「你這個憨子,你不知道,那是我半個月的薪水嗎?」

太多回憶在員鹿路最北段,有時想來已恍然如夢。我記得坐在腳踏車的橫桿上跟母親去埔鹽菜市場交荷蘭豆(腳踏車後座滿滿的兩三布袋啊!)回程時,母親會買糖蔥給我帶回家跟弟妹們一起解饞。那是員鹿路往南;往北,我也常跟母親去媽祖宮口,賣玉蜀黍給到鹿港拜媽祖的觀光客,鹽水刷在熱燙的玉蜀黍米粒上、再送入口中……那滋味──(母親已經不在「人間」的此刻想來,我的眼淚就快像「玉米粒」那麼大了),賣完番麥,媽媽心情好、我嘴饞,再好一番央求,我的嘴中應該會被蚵嗲塞滿。

員鹿路北段──看到孔子銅像右轉進入川堂,豁然就是我童年讀書的學校──我差半年就能畢業的「西勢國小」;我在那裏讀書五年半,領了三十幾張各種名目的獎狀,幾乎貼滿老家廳堂旁邊廂房的整面牆……。員鹿路的北極端,過每年端午划龍舟的福鹿溪(員林大排)到鹿港,我也跟姚家麵線作坊的兩個同學去教會「有耍、有食閣有掠」唱聖歌、吃零嘴、領取印有聖經佳言章節的精美書籤……。童年往事幕幕如跳珠,員鹿路是一條不斷的牛筋線,串起心上一顆顆琉璃珠般閃爍的記憶。

路是輻射出去的,而所有的記憶卻又輻湊到自己的心上。當然還有那舞龍呢!同安寮十二庄頭迓媽祖,我們社尾村負責陣頭舞龍──在員鹿路上彩鱗騰躍、鮮活如生──我的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