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我的少爺時代

左:林文義,右:陳銘磻

—笨鳥先飛,人間旅途的文學清風,一吹五十里

文/照片提供 陳銘磻

瘟疫蔓延的那一季春及夏,戚戚怨氣四處流竄,心神荒蕪,無不焦灼;我在自囚的牢籠種植幾盆花草,舒心保安;勤奮寫作了一本與老樹新葉懇談少年成長的書。

餘命不長的後中年,不曉得噥噥喃喃多少遍,每次都浮誇賣俏這是今世寫作五十生涯的最終一里路;卻是,日復一日,落筆不止,天天埋首寫他千百字,當作初學者的創作興味相待。

作為一介文弱書生,不時和可能枯竭的靈思糾纏,即使出版蕭條,即使只能寫上幾句被人讀過後拋棄、過目即忘的文字,也不想輕易放棄寫作者這個身分。

亂哄哄的現世,人心一片幽怨,總有些虛竭的迷茫與疑惑,我將如何費心費神寫些寂寞至極無聊的蟬鳴聒噪,又怎麼從愛戀之情,找到人文光澤。

總覺得時光像流沙,正從手中快速消逝,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一場不那麼好玩的天理人情的遊戲。如芥川龍之介說:「假如人性沒有變,就不可能產生什麼完美的烏托邦;假如人性變了,你所認定完美的烏托邦,卻又立刻覺得它不是那麼完美無暇。」我是什麼?我不一定是我呀!

 

小時,在自以為的不甘寂寞裡,與福禍產生心結,並和情感糾結不清,時常莫名心痛到無法自己,一切的怨念,都源自對人生本質無法深切了悟,以及過於自我所引發難以釋懷的結果;直至年過七十,這才讓窮理盡性的意識強壓的私情私欲,以寫作方式快意迸發。

首次以傳記體散文呈現歲月情事,說不上是急於抓住幾段尋常生活賦予的恩澤,還是懼怕承受那個驚世駭俗,不能為而為的人性之初,莽撞青澀的羞慚舊事,重現無遺。

清楚明白這是個迂闊怪詭、爭詐繁起的世道,人的殘酷語言、詭辯惡靈,隱藏著無法言明的實相,我只能用誠摯的寫作態度,說出對薄生生的命,萬般慨然的愧懺,以及對不完滿的人情世故無盡的道歉與道謝。

這一本向生命致意的書,其創作動機,大抵來自和作家林文義在電話閒談中,念及川端康成的生死禪學,芥川龍之介的現實哲學,三島由紀夫的存在美學,夏目漱石的經典文學;還有名家們執著與寫作相依為命,一段不好割捨的眷戀情意。文學,彷彿人生的全部。

而我,因為早早碰觸微妙的苦楚生活,身陷困厄,好似跟文學分手了好一陣子。

知曉文義這個年紀比我略小的男生,是在我們尚未明瞭寫作目的為何,便貿然自進獻身意味寫實主義的美文寫作,一個面臨次文化運動風起雲湧,瀰漫世界,既是反抗舊式傳統,又是充滿反戰思維的嬉皮風潮、急欲擺脫社會習俗的存在主義,空前放浪的年代;彼時,眾人無不瘋狂閱讀傑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卡繆的《異鄉人》、三島由紀夫的《假面的告白》,追星般聆聽安迪威廉斯、披頭四和搖滾樂之王艾維斯普里斯萊流聲悅耳的歌曲。

同樣酷愛東洋和西洋文學,縱然面臨寥寂現實,也願意理解一旦陷身清苦的寫作行列,人生悲喜必然自文字世界跳脫出來。

 

及至各自在男人必須奔波忙碌於事業、賺錢持家的多年後,我莽鹵了結出版事業,生計陷入潦倒絕境,不知如何應對;時值他亦結束遭人詬病的「政論名嘴」工作;兩人且於那段艱困時期,重拾文筆,再登寫作之列;我專注於盤旋腦子許久的「日本文學地景紀行」資料搜集,他則全然脫離縹緲的風花雪月,悠悠然深入以歷史、社會為素材的人文議題的散文書寫。

他說:「二十年前,銘磻決定歇止出版事業,我則在每晚電視評論節目現身,只是純粹謀生計。內心的苦悶不免相與訴說,他帶我時而尋靜去尖石原鄉;交換現實的悲歡心事,更多的還是文學半生的堅持與互勉。」或許吧,那些執意投身創作的時光,難免困頓,在煩囂城市找不到答案,只有繼續上路,奔赴下一個遠方,直到走過許多地方才恍然,不被多數人領會的文學,原來早已藏匿生活中,不管心思是否確定,行動早已給了最確切的答案。例如:很多時候,寫不寫作並非明確的是與否,在是否間,其實還夾雜數不清的可能。

多年來,兩人大都以電話傳布寫作構思,便於探究技法。初期,我感到十分困惑,電話能談什麼文學?寫作能用三言兩語說到底嗎?堅執懷抱文學為畢生職志的文義說:「電話兩端,各自的近年文字、發表、合集出書;嚴謹的評比,破缺的訂正,放下寫作的筆,就是從前的編輯人觀點。這是晚秋歲月相互應許:更為精進的力求創作更新、更多的可能!」又說:「桃園距離臺北有多遠?夜梟兩人竟在電話中不時交換正在寫作的感想,同樣是編輯經歷,他最初的第一本書不是讀者已然定位的:報導文學,而是散文集《車過臺北橋》。那是前世紀七○年代中期,我們青春鳥初習文學的起飛時刻,美麗且虔真。」

作家平路形容文義:「阿義對朋友們不離不棄,文字相惜,總是綿長的牽繫。他的感性有時混搭著義氣,成分甚醇甚濃,不是秋季限定,而是始終如此。」

電話閒聊,相互交流、彼此鼓舞,真能領受文學寫作的真諦嗎?我始終懷疑。經過好一陣子,感到開口閉口文學,實在索然沒趣,無比枯燥。

怠惰有時也可能會殺害一個人。真愛文學不可能只存在於真空中,每一個喜歡寫作的人,都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而令花朵綻放,提交出成績單的人,必然是自己。回歸自己本來的人生,這是寫作者面對創作的最好回應。

確然,我們同樣在文字典籍裡找尋營生的救贖良方,終究,後來他出版了深受眾人矚目的大散文《遺事八帖》、《酒的遠方》和《夜梟》,更且名列台灣十大散文家;我則在十數年間,陸續完成十二冊日本文學地景紀行,如《源氏物語之旅》、《平家物語之旅》等,以及兩冊《一生必讀的50本日本文學名著》,甚而,回顧平生拾遺的《給人生的道歉書》。他回覆道:「銘磻新散文集《給人生的道歉書》是文字美學的宣示,再續的新書,遍寫生命歷經、熟識之人,不只留憶,更是青春至晚秋的情懷。是啊,子夜通話深論文學,我請益良多,猶如這本新作《我的少爺時代》雋實而動人;文學眷愛,永不止息。」

長期電話交流,恍然澈悟,或能從歷經七十的疲累歲月,載記某些值得紀錄的事蹟,遂以命途和遭遇略有相似的夏目漱石名著《少爺》,哥兒在四國松山中學教書的際遇為典範,用回顧心情,寫下少時遭受欺凌與自我煩辱,淡薄辛酸的《我的少爺時代》;藉由一場搬遷桃園新宅的茫然開始,也以安居桃園結尾,深刻寫下從好命少爺到枯槁老朽,自新竹、尖石到台北,砥礪不安的死生存亡,自贖世態人情,步出不再磨折慾念的低谷,以慢板行歌的姿態走向孤寒暮年。

 

時刻惦記川端康成在〈伊豆歸來〉說的話:「這種讓人不由得感到寂寞的風景,正是忘卻事物的最佳景致,腐朽的樹頭行列,像記憶中的路樹,一一從腦海中閃過。」與其說是忘卻,不如說想讓生活的現實感變得模糊不清。我知道,世間罕有願意和自己一起反顧回憶的人,想要想起的,想要忘記的,時常在腦海交織成傷感的暮景殘光,而過去總像夢一般飄浮空中,我的記憶自然變得遲鈍許多。

這場孤寂的寫作,敘述夢魂顛倒的境遇、人與人複雜的情愛與義理、人性淒冷的矛盾、哀愁湧上心頭的思念,無論多麼慘烈,料想得到,誰的青春沒有祕密;那些過去緘默未提的殘缺曖昧,是用盡年少氣力,時刻維護的青澀光澤。無以計較得失的青春,本是一場勇氣與告白的烙痕印跡啊。

我的腦子總是浮現一個畫面:認識的人都會在某一天互道再見,其實更像是與自我的某一部分告別。只不過,黯然是暫時的,人生就是不斷與他人相遇、相處,然後又不斷和自己告別的過程。

這樣說吧,活著就會有生死、是非、成敗、輸贏,原是理所當然的事,贏了,自然歡喜;要是輸了,算是不幸嗎?

柳樹生來彎身以恆,是否意味向辛勞的寫作者致意!何其僥倖,能在疫癘滅絕人命的猖獗期,全心投入個人第一一四本書《我的少爺時代》寫作。獨鍾那一段與常人頗有差異的少年時期,矛盾、掙扎、對峙的經歷;落筆完成後,下一次與書寫重逢,更待何年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