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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日落遠樓
交由時間乘載的記憶,任一風景、任一器具,皆以各自的姿態訴說著世代的傳承。
文/照片提供 蔡莉莉
路旁的玉米田,像一幅延伸無限遠的綠色畫卷,帶著青草和泥土的氣味,由寂寞靜靜勾勒。在夕陽的渲染下,玉米穗金色的層次便豐富起來。
這條田間小徑,光用走的都覺得遙遠,不敢細想昔時公公於熾熱的陽光下揮汗的勞苦。站在餘暉映襯的蒼茫天空下,感受到一個父親以無言的慈愛,輕輕照拂身後的血脈使其富足,而我也領受其中。
從農地回到已無人居的老家,此處只有一個村落,一條在遠方閃動的溪,幾隻野狗和一些隨著夕照日日老去的人。像一首印象斑駁的詩,未曾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痕跡。
走出屋外,廟宇的鼓聲,落在一片片赭色的三合院屋脊上。不意望見遠處有一座西式的樓宇,纖細的鐵雕大門,在這終年填滿安靜的小村裡顯得氣派照眼。猜想那是過往騰達的前人對世間繁華留下的輝煌,留給子孫,留給路過的人一次黃昏的心情。
懷著好奇,沿著紅磚圍牆,走到古宅正門。牆上的文字訴說著一則百年的故事,關於義竹的歷史,關於翁氏家族。好像看到一株巨大的家族樹正在我眼前伸展枝葉,動畫一般。在增生又增生的樹冠之間,似乎藏著許多留予後人說的舊事,我兀自幻想著庭深草長的大莊園內陰晴悲喜的生活聲色。
輕輕推開古宅虛掩的大門,就在那一刻,前方猛然衝出二隻大狗,朝著我和女兒飛奔而來。我毫不猶豫地拉上鐵門,將這突如其來的一切,擋在門內。
顧不得原先洶湧的好奇心,母女倆轉身逃離,沿路收拾著劫後的心情。忽然,背後傳來呼喚聲,回頭,一位園丁模樣的先生站在大門口,遠遠地向我們招手。我按住尚未歸位的心臟,一陣遲疑,再三確認大狗已不在園內之後,方與女兒隨他入內參觀。
寬闊的草皮中央,矗立著一棟富麗的建築,典型西洋歷史的式樣,喚起我晃遊歐洲古堡的記憶,乍然以為來到伊頓公學大門口。如此考究的洋樓,孤單立於低矮舊樸的三合院落之間,像是活在自己的時空裡,有一點違和,有一點寂寞。
環視前後屋,隨處可讀到工整對稱的美,細緻翻修的雅,流散空間的靜,像是一則無人知曉的荒野傳奇。無從想像昔日老宅毀朽塌陷的模樣,彷彿還能見到溫婉的閨秀從拱門迴廊優雅走過。不禁暗自慶幸,還好鼓起勇氣回頭參觀。
此屋修舊如舊的工法,忠實還原歷史建物該有的古雅色澤。端詳宅院內外,不見俗豔的粉飾昭示身分,沒有浮誇的建材彰顯財富,無有多餘的雕飾凸顯貴氣,磚瓦草木皆以歲月為統調。彷彿百年來,這座集西洋、日本、閩南風格於一身的古宅,不染滄桑,未沾煙塵,始終維持著這般端秀的表情。
園丁模樣的先生,指著廣場左方的大樹,親切地告訴我那是一棵百年蓮霧。我想起人類學家李維史陀,想著是否也該像他一樣,從此在心裡種上一棵蓮霧樹。詢問此屋是否有人居住,他說:「我們還住在這裡,只要我們在,就可以參觀。」他的談吐不俗,帶著文人氣。此時,屋內走出一位同樣園丁打扮的婦人,面目不見風霜,心想他們應是夫妻。
走出古宅,昔日門前的小橋已消失,環繞的河流不復見,牆邊果樹亦置換成草地。我的腦海中盤旋著諸多問號,想起同樣來自義竹的外婆,想起曾經保存鹽水八角樓第二進做為自宅的舅公翁鐘五,隱隱覺得似乎有什麼連結,存在於這座修葺完美的翁清江古宅和廢棄多年的翁鐘五故居之間。
上網搜尋,方知我以為的園丁其實是設計教授翁英惠,他是這座「翁清江宅」的另一位主人翁清曲的孫子,擔任此嘉義縣定古蹟修復工程的藝術總監,他的兄長翁啟惠院長負責經費統籌。從舊時合照相片得知,我的舅公翁鐘五醫師在東京帝大醫學部研究科期間,曾探望翁英惠留日的父親翁太閣,並在翁太閣於此古宅結婚之時擔任證婚人。果然,一個姓氏,牽連出幾代人的繁衍與凋零。
車窗外,嘉南平原的草浪綠光,像是不斷複製貼上的黃綠色塊,無邊無界。夕陽下,寫滿生命力的遼闊農田、子孫永保的氣派家業、榕樹穿牆的廢宅大院,皆以各自的姿態訴說著世代的傳承。歲月在流金光影中穿梭,我想起馬奎斯的《百年孤寂》,虛幻與現實交錯,陳年的氣味,絲絲縷縷,彷彿飄散著百年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