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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父為名(五)
■陳竹奇
‧北野的夢
北野的家在京都,但是他從小在大阪的外婆家長大。
或許是出生在京都的關係,他有一種文人的氣質,從小就愛讀書。但是,大阪的熱情也感染了他,北野的家族在戊辰戰爭中支持德川幕府,鳥羽伏見一役後,家族便開始沒落,可能是境遇相似,他特別喜歡閱讀太宰治。
北野的父親因為家道中落,抑鬱不得志,想要出仕,卻備受打壓,因此,不到四十便早逝,北野十歲時便被母親寄養在大阪的母親家中,由外婆負責照顧。
但是京都的一景一物,都映照在他的腦海裡,雪中的金閣寺,嵐山的楓紅,都是他童年的記憶。
成年後的北野,剛好遇到日本發動南洋戰爭,北野沒有太多選擇,只好從軍,雖然他從小對於戰爭就存在一種疏離感,但是戰爭卻又戲劇性地離他如此的近,並且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選擇派駐在這個南方的島嶼,因為他的大阪腔很容易融入到這裡的日本人中間,不會發現他有任何異樣。他像是貼上保護色一樣,甘於在這個南方島嶼平靜的生活。
當鐵道修築需要工程人員時,他自告奮勇,離開日本人喜歡居住的台北城,來到這個鄉下小村落,一個車站,似乎就滿足了他的生活,他的書櫃上,除了幾本工程需要的參考書外,其餘都是些奇怪的書,奇怪到連日本人都懶得去翻閱的書。
其中最令北野愛不釋手、經常翻閱的就是太宰治的「晚年」,太宰治看似輕忽自己的生命,其實是透過自己的生命,對整個時代做一種無言的抗議吧……北野常常自己一個人發呆,陷入一種冥想,冥想中他會回到童年的銀閣寺,走在銀閣寺旁邊的小路,望著遠處的斜陽,看著櫻花飄落水面,夾雜著細雪紛飛的景象。
他沒有特別喜歡川端康成,但是伊豆的舞孃卻是令他印象深刻,那個舞孃的姿態經常出現在他夢中。
由於他沉默寡言,驛長田中對他有點頭疼,還好北野不會酗酒,也不會在酗酒後到處惹麻煩,他只是非常安靜,像竹崎周圍的群山一樣的安靜,安靜到這個車站常常只有蒸汽火車頭的汽笛響起來,才能令人感受到車站的存在。
北野由於參與修築鐵路,因此曾經駐在阿里山,北野的夢是在一次吉野櫻盛開,卻又飄雪的日子後,那天晚上,他突然被凍醒,往窗外看去,竟是飄著細雪,細細的雪,無聲,只有在碰觸地面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嘆息,他披著外衣走出戶外,嘆息聲此起彼落,他一度懷疑嘆息聲是來自櫻花,因為細雪落地時伴著幾片櫻花,後來察覺嘆息聲可能是發自細雪,是細雪對於櫻花落地的嘆息,過於淒美的愛戀,因為不忍花的孤寂,只能委身相伴了。
往後,他又夢到過幾次,夢中,他也會看到京都,雪中的金閣寺……在大雪中,溫暖他的,是母親的雙手。
北野第一次看到櫻子坐在溪邊,輕輕吟唱,在芒草如海浪起伏之間,那個夢又再度浮現,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母親手心的溫暖……
今天清晨,北野起早了,正在讀著書,空襲警報響了,他下意識地準備躲到附近的水溝裡,正當他走出門外時,赫然看見準備去挑水的櫻子,因為聽到飛機俯衝的聲音,他急忙將櫻子撲倒在地,沒想到櫻子竟然極力抵抗,他不禁咒罵了一聲「ばが」,正當要向櫻子示警說明的時候,後腦被狠狠地敲了一記,霎時昏迷了過去,昏迷中隱隱約約感到一股刺痛,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診所的病床上,全身無力,他原本就寡言,並沒有多問,只是對發生的一切,感到茫然,一直等到醫生進來,才知道大腿中彈,動脈破裂,血流如注,所幸已經包紮完畢,暫時止血,醫生吩咐他好好休息,隨即回到診間,北野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昏厥過去,不覺便睡著了,再度醒來時,已經又過了兩天。(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