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殷謙
又是一個病懨懨的秋天,我曾經的夥伴們。
這是殘秋裡為數不多的一天早晨,我生好火準備煮奶茶,然後從窗檯上取回兩塊被凍得硬邦邦的饟餅,我將它們放在爐板上烤熱,它們就像兩張疲憊的臉龐,我看著它們,忽然有一種面面相覷的感覺。
這是一個被週遭的垢氛所影響的夜晚。我必須說,一個人獨處的時候才能感覺自己越來越真實。在西部生活的這幾年裡我不斷下跌,甚至於更深。我一直想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在很多方面不該如此低劣,沒有目標感,沒有安全感。我發現當我還是青少年的時候,我做事卻不像個青少年,我一直力爭進步,希望博得他人的好感,可如今人到中年,做起事來反倒像個青少年了。
我不知該怎樣衡量運氣,蒼涼的秋季裡,我開始厭倦所有悲傷的故事,我那麼努力,我試圖讓自己更好,我留了下來,因為一般情況下,大多數人也許都會容納一個如草芥般的我。我曾是一個幸運的男人,我大部分的傷心不在面前,而是在身後。獨處很難,當我意識到這些的時候,我已經不值錢了,究竟什麼才是我的價值?
黎明破曉。
「穿上你的靴子和羽絨服,小傢伙。」我對蹙眉噘嘴的她說,「我們出門逛逛去。」 她以為我們現在要去湖邊。我駕車開始一個非常遙遠的旅行。
當途經那條緊挨著湖岸的柏油路時,她忽然靠近車窗,看著身後的湛藍的湖面,她拍著車窗大叫起來:「哎呀,你走錯方向了吧!」我點剎減速,慢慢轉過臉看她,一頭煙霧一般的長髮,大眼睛上那兩撇長睫忽閃忽閃,嘴角處還掛著奶油麵包的凝膠。
上坡時車似乎已經走到路的盡頭,下坡後又穿往筆直的大道。
「沒錯,我們要去更遠的地方。」我用一種十分堅定的語氣對她說。
擋風玻璃前是不斷變化的風景,有蒼老的山峰,成排的老房子、沙丘、沒有草的草原。偶爾看到綠得似漆過的一樣的草原,她的雙眸都會透出一絲驚喜,尤其看到寥寥幾棵雲杉劃過車窗,她的嘴角會上揚,似乎要貼上如羊脂般的鼻翼了。
樹的遠方是茫茫無際的荒原。除此令人眼角乾澀又窒息的美麗,什麼也看不見了,直到遠方那片低矮的藍天下出現兩匹馬,它們正在回頭看我們。
「我想下車哦,我想騎馬。」她對我耳語,「可不可以?」
我看見她盯著牠們。
「藍天草地,駿馬回頭,就像一幅油畫,你應該把牠們畫下來,而不是想著去騎牠。」我踩了踩油門,一馳而過。她朝我拋來一個白眼,嘴巴翹得高高的。
當我們進入隴西,發現預訂的酒店已經滿員,前台小姐說如果你預訂時在線支付的話,房間會為你保留到次日中午。我愣了一下說,那似乎沒必要,我關心的是現在有沒有辦法讓我們住在這裡。
服務員朝門外努了努嘴說:「看見沒?那裡每天都會為你這樣的人保留幾間房。」我回頭看見對面有一家非常奢華的酒店。我正處在生活中最輕微的階段,此時似乎別無選擇,在去對面酒店的路上,我心裡說:「該死的,我想我需要被寵愛。」
長期以來,我努力使自己的身體變成一個堡壘,但它不是一個堡壘。我開始與事物的本質發生切身的關聯,並且這種關聯最終瓦解成為我最擔心的事情,戳在我心底最溫柔的部分。我忽然發現,我竟然有那麼多的悲傷,所以我希望與現實保持一些距離。
晚飯拒絕點外賣,我帶小傢伙來到大廳,試著打聽一下哪裡有合胃口的飯菜。我聞到大廳裡的煙味、聽到有人說一些聽不懂的話。小傢伙用胳膊環繞著我,我坐在沙發上望著旋轉電梯,把頭抬到足以看見每一隻雪亮的脖子晃過去的高度。電梯旋轉出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人,東搖西擺地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我料到小傢伙會尖叫一聲,於是用手捂著她的嘴,當她驚恐地看著我的眼睛時,我對她說只要保持沉默就可以放心。那個酒鬼從包裡拿出一堆旅遊資料,打著嗝為我介紹包車旅行路線以及價格,我沒有說話,一直擺手。等他搖搖晃晃地走開,我們出去走了一公里的路程吃了兩碗牛肉麵,就結束了在隴西的行程。就是這樣,生活像玩笑一樣。小傢伙有點不理解我一言不發擺手的舉動,我告訴她,那人只是在耍滑頭,我並沒有刻意破壞之意,只是想給自己一個清靜下來的機會。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開上高速,當行駛到人煙稀少的地方時,我看到有一輛轎車打著雙閃停靠在應急車道上,駕駛門是敞開的。
小傢伙指著幾百米遠的車對我說:「也許那個人需要幫助,我們可以停下來看看。」當我看見那個司機站在離我們一百米地方小便時,我伸出一隻手摀住她的眼睛,對她說:「不,我想他並不需要別人的幫助。」
傍晚時分,我住在平涼。晚飯後去酒店後的綠化地帶散步。這條小徑立著一些標誌,禁止人在草坪上行走,事實上草坪有沙子,綠草從小芽中發出來,沙子是唯一能防止它們被侵蝕的東西。我想像得到踩上去一定是軟綿綿的。我告訴她,其實我們可以走在草地上,她撇著嘴說:「你看那邊有個牌子,上面寫著『別踩我,我怕疼』, 不可以哦。」看她一臉認真的神情,我放棄了去草坪上的想法。
回來時,當要進入旋轉電梯的那一刻,有個胖乎乎的傢伙搶在了我們前頭,就像他有權優先進入酒店,我放緩腳步。我看到他衝進旋轉電梯的時候,不小心一頭觸在玻璃上,他咧著嘴捂額頭,他的衣服雪白,看起來像一個廚師,我聽見他說:「我恨這該死的電梯。」
晚上,她在我對面的床上抱著枕頭,望著躺在另一張床上看書的我。她端起床頭櫃上的酸奶,咬著吸管說:「那個人太沒禮貌啦,也不知道他急什麼,否則也不會被撞到頭。文明社會了,怎麼還會有這樣的人呢?」我告訴她,因為現在的人缺乏真正的信仰,正是這樣,人類的進化只不過是一代比一代更愚蠢,除了對自己有利,沒有人再願意相信任何事情。
「那我們該怎麼辦?」她問我。
「這個世界的真純已經消失了,只要我們能堅定自己的信仰,相信我們不至於會很沮喪。」我回答說。
當房間裡安靜下來的時候,我看她含著吸管睡著了,臉上掛著微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很開心,似乎這些就是她的全部。其實在上一個晚上,我看到她的目光裡充滿了悲哀,她告訴我有人正在憎恨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會對她講我對外面的事的看法。我只知道我沒有浪費生命,我經過的地方實在是太寧靜、太和平、太美麗了。西行的那條長路上,經過一個村莊時,我停車在路邊的瓜果攤買了兩隻大大的紅蘋果,當我們的快樂咬進蘋果裡的時候,舌根湧出酸酸甜甜的味道,我們看著曠野地平線上的金色的陽光,藍天上有一隻寂寞的雄鷹在盤旋。
「看!」她一手握著蘋果,咧嘴一笑,將小指頭戳向天空。
「我們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小傢伙!」 我說。這種感覺是實實在在的。(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