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這個冬天不太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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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謙

西域一趟回來,我立刻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我們在旭日東昇的時候工作,當我坐在書房喝著熱咖啡,看到小傢伙伏案寫字時,我的心裡充滿了幸福感。我們的這個時代,幸福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抽象得就像一幅難以描繪的畫。這種感覺就像它並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情,而是所有人的事情,就像是別人都不幸福的時候我也不會幸福,這是一種包羅萬象的感覺,我不太確定,真正的幸福會不會像一種明晰的秩序突然降臨這個世界,但我時刻都在期待,這幾乎成為我堅持活著的唯一的希望和某種精神上的支撐。

第二天,當新的寧靜出現在我身上時,我突然感到這的確是一個令人陶醉的時代。我和小傢伙駕駛著跑車在瑪曲縣城那巴掌大的一塊地方遊走,我想我們會為這個美麗的地方而著迷。小傢伙忽然伸手一指車窗外,大聲說:「看!」我將車停下來,她第一個跑出車門,小指頭指著天上的雁群,激動萬分,她幾乎天天都盼望著能見到牠們在高空飛翔。我告訴她:「當你努力使自己強大了,你才能像牠們一樣自由地享受生命。你瞧牠們正帶著牠的兒女們翱翔,從北到南,從南到北,年年如此,牠們一家人肯定很開心。」她臉上掛著微笑,眼珠轉了轉,忽然挺直身板對我說:「就像我們將來一家人一樣吧。」然後哈哈大笑。

我開始變得安靜,我再也不想開著車逛街了,我不想做任何一件可能會破壞我生活節奏的事情。我每天都在看書,腦袋裡什麼也不想,我只想要一段只有自己的溫馨時光、一本書,一杯茶、一抹日出,我不想除了這些之外的任何事。

有段時間,我坐在窗邊等著日出,一邊在小傢伙的文章後面寫批語。當晨光穿破黑暗時,我感到無比的激動和快樂,我在本子上寫道:「我不打算去逛街,因為我要忙我的工作了。」 我感到我的靈魂充滿了不安,唯一能平息這不安的是就像現在一樣安靜地坐著,哪裡也不要去。為了打發時間,我毫無節制地吸菸。

直到一天中午,當我準備午休時,小傢伙推門而入。

「悶死啦,要不要開車出去兜風?」她問我。

「不去。」 我沒看她,輕輕說道。

「為什麼呀?」我同時聽到她的跺腳聲。

「我只是不想浪費生命。」我回答道。

「拜託!看在老天的份上,逛一會兒能浪費你多少生命呀?」

「從今以後,再也不必去了。」 我堅持說。她輕蔑地瞥我一眼,接著哭著跑進了她的房間。

 

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忽然感覺又回到剛離開德令哈市的那些日子,晚上當我空著肚子躺在床上的時候,我的腦袋仍然在打架。我去她的房間,問她餓不餓,她扯了扯被子,翻身面對著牆壁。我彷彿看見她在搓她的鼻子,這是她入眠之前所做的最後一件事,她打了一個哈欠,闔眼睡了,她有一頭黑色長發和亮黑亮黑的眼睛。

第二天我早起出去散步時,她已經在廚房準備早餐了,見我出來,她的頭昂得高高的,是理所當然的那一種。

別的地方仍然綠意盈然,這邊秋葉開始飄落了。

冬天來得飛快。早晨我醒來時竟然看見自己呼出的氣體。家裡已凍得不行了。我去鄰居家用蛇皮袋子包了一些廢棄的木柴來生火。此後,這成為我每天必須做的一件事,我要在每個房間的爐子裡燃起熊熊大火,這樣,當小傢伙起來時,就能在溫暖的屋子裡穿衣、吃早餐和學習。

那天早晨,我們只有最後的五百元了,我用它給鄰居家的小貨車加滿一箱油,剩下的錢我買了植物油和土豆,然後我載著小傢伙外出沿著山下的荒野拾木頭,準備要過冬了。凜冽的寒風在荒原上捲起了沙塵,我們停車在野地裡撿著木頭。這是小傢伙最喜歡的地方,最近幾天我們經常來這裡拾木頭和硬邦邦的牛糞,此刻她好像不太喜歡這裡了。

荒野中我似乎看到了某種海市蜃樓,薄薄煙霧托起一幢幢樓房就矗立在那裡,陽光在樓頂上閃閃發光像極了高速公路上的熱氣帶,它們看起來像古代某個貴族家的宮殿,高大氣派的樓宇矗立在兩公里之外的山巔之上,我想像著我就是這些樓宇的主人,或者我乾脆就像那個地方王一般的存在。我被吸引著繼續向前走,直到我很清楚地看見一群犛牛正在山坡上吃草,牠們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是一座宮殿,看了一會兒,我裝上木頭回家了。

準備好過冬取暖用的木材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因為這個工作我不得不放棄去寺院做義工的想法。我來到一個正在蓋廉租房的工地,在我進入那些工人們的視野之前,我脫下了厚厚的像被子一樣的大衣,還有套在脖子上的毛茸茸的圍巾,這樣至少讓人看起來我不像是一個能被糟糕天氣困擾的人,但是當我穿過那片狼藉的泥巴地時,冷得渾身發抖,我有點後悔,我希望自己根本就沒來過這兒。

工頭都親自上陣了,我看到他在鋸出一塊膠合板時,他的雙肩被電鋸震得像機關槍那樣晃動,我突然有點不冷了,因為他看上去強壯而快樂。從這一天開始,我明白整個冬天我將在寒冷的戶外做工。我想著我要帶小傢伙出去吃飯,也許還應該給她買一套過冬的新衣服。

那天晚些時我回到家,她看到我衣服上的泥漬,她驚訝地問我做什麼去了,我告訴她這就是我目前的工作,現在我需要這樣一個工作。她大聲說:「這樣不公平,你應該靠你才華掙錢,而不是去賣苦力。」她已經長大了,我能看見她正在試圖徹底搞清楚這件事。我想起在蘭州時,我帶她去拜訪一個文學上的老前輩,這位老前輩家資非常殷實,在那裡她遇到了老先生那帥氣的獨生子,我似乎看到了希望。但沒想到還是發生了不快。我看見老先生的夫人見了小傢伙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兒媳婦,全程笑容,招呼得格外周到,在聚餐的時候,就因為那個帥氣的小哥哥給她夾了一筷子菜,她竟然瞪著眼撅著嘴把盤子扔向他,幸運的是他身手敏捷,躲了過去,否則臉上難免會留下傷疤。我嚇壞了,我趕忙拉開她,讓她坐沙發上看電視。

想到這裡嘆一口氣,我不由的小聲說:真是傻呀。同時我的腦子裡閃現出一個情景,那個帥小夥嬉笑著對她說:「毫無疑問,你跟隨的那個老傢伙那麼窮,絕對是一個絕望的浪漫主義者。你們需要我的幫助。」我甚至看到他長時間堅持著,試圖讓小傢伙接受他的理論——富人幫助窮人是人與人和睦相處的唯一的辦法。

地面凍得像混凝地一樣堅硬,我的腳趾頭都凍麻了。我看見工友們坐在那兒抽悶煙,一個個像和尚一樣低頭沉默著,每個人都凍得全身麻木了,不想說一句話。我試著適應這種寒冷,保持警醒,心裡想著堅持到必須停工的時候,我就能領到一部分錢了,我可以用這些錢無憂無慮地度過這個冬天。

但是,我現在只領到一把錘子和一把捲尺,還有兩隻鑿子、兩把螺絲刀,當然還有一支鉛筆,我突然想找來一個本子在上面寫點什麼。我把這些工具有順序地裝進皮帶,然後又將皮帶像槍套一樣掛在我的臀部。我需要一些釘子來釘上這些膠合板,可是我沒有釘子,在我爬下腳手架穿梭於工友們之間尋找釘子時,工頭叼著煙,眼睛眯成一條縫,對我說:「你不能只是像個監工一樣走來走去。」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就意識到這將是一個無比漫長的冬天。

下班回到家後,我解開皮帶將它扔在沙發上,我看見小傢伙的眼睛都睜大了,淚水從她的眼角呲溜一下就滑了下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