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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她是誰
文/張育銓 插圖/國泰
那天,結束研究所的推甄面試和一整周的期中考,我興高采烈的收拾簡單行囊,有種青春作伴好還鄉的暢快,連台中城市迷濛的午後天空,好像也有了溫暖的感受,無論應試的結果如何。
揮手別室友,招手來公車。台中七十三號公車,一路朝西屯區的朝馬轉運站,是我回北台南的固定路線,省錢又快速,到了轉運站,再坐統聯客運直達麻豆小鎮,轉公車,抵我熟悉的佳里,達我可愛的家裡。這時肚腸已牽掛著那微糖的肉燥飯和虱目魚湯、半糖的甜油膏淋肉粽、全糖的土魠魚羹,這些是我常吃的早午餐。
坐在公車橘紅軟椅,背後外籍人士交語,窗外捲入眼中的景色,是建物爭相爭高,到了夜晚,它們的玻璃帷幕就會噴出青光,招牌燈光閃爍。都市人多,什麼人和店都有。在這些異鄉景色流轉喧鬧之時,心情總會有些低落,胡思亂想,當然,新奇還是有的。
我總在這時感到寂寞。
坐車無聊,很想偷觀察身邊的人,但這城市近期發生惡霸毆打少年的暴力事件,我遂收斂眼光,低頭滑手機,時間還早,索性提早按鈴下車到百貨公司遛躂,買點東西作為犒賞,帶回家分給家人,再步行約十分鐘到轉運站。
我看見了她。當我離開百貨公司,準備前往轉運站坐客運時。
一名頭髮灰白的老婦人,蹲踞在建地外的狹窄人行道,她身旁有塑膠袋,裡面都是寶特瓶,她移開水溝蓋,裡頭是奔流不止的地下水,但也算水溝髒水,她用寶特瓶伸進去裝滿水,一個瓶子又一個瓶子,放進因壓力日久變形的塑膠袋。
熙來攘往人群,同台中的水道般川流不息,許多情侶相攬,聖誕節將至,設計過的假聖誕樹,在下午的陽光裡高聳矗立。光芒萬縷。人群高而大,山也高而大,盆狀環繞著一切,封鎖覆蓋一切。
百貨公司外設的保養品促銷活動小姐主持的聲音,被狂烈的寒風打亂揍散,爬著白色斑馬線,一格復一格,到了交會處,不知去向,附近是動輒千萬的高級住宅和建築工地。
她是如此的渺小,狂風吹亂她的發白泛黃的髮絲,她的拖鞋已經破爛得快要斷裂。和身邊那些拖著行李、光鮮亮麗的遊人、情侶、老夫妻完全不同。邋遢的她彷彿將要在世上隱形,她把水裝好,就佝僂著身把沉重的水溝蓋推回去。
我佇立著等紅燈變綠燈,汽車們兇猛的輾過眼前斑馬線。她也拖著那袋沉重的水瓶站在我附近。我們身後有建商的出售看板,看板前種植花卉,是正流行的品種,灑水器隨意地噴灑著乾淨的水,和她剛才盛裝的小心翼翼,形成強烈對比。風把灑水器的水珠吹亂,部分灑到我這裡,我移步躲開,但她沒動,風和水絲打在她身上,她額前的頭髮被吹上唇,她撥開咬到的髮絲,手抱那些水,眼睛盯著前方。
我內心升起許多的疑惑和感觸。
我感到慚愧,當看見她的衰老枯瘦,我想把剛才在百貨公司買的牛角麵包整袋送她,但又恐於自以為是──也許這樣會破壞她的尊嚴。
我改過台中學生的作文,有次題目是「善意,在手中」,學生多寫城市遊民還有他們施捨金錢的經驗,那時我改到懷疑真偽,思索這是否是種廉價的好心──結果輪到我,遲遲不敢交送麵包,即使憑藉鬼話連篇又厚臉皮的我,隨便都能編個像「活動贈送吃不完」的理由送出手。
即使送了麵包,她的生活品質呢?我是陌生人,是個須靠打工收入的窮學生,我無法過問太多,問出來了,似乎也不能幫什麼。
她是遊民嗎?如此狼狽裝水是為何?我甚至懷疑,那些水她是否要生飲,為了剩下瓦斯費用?又或那是直接用來洗漱──但即使是沒處理過的髒水。
我想起今日研究所面試前,中午在宿舍附近遇見T,一段時間未見面,點頭之交般簡易寒暄,T仍然是那麼好心腸、有才幹的人。都過一年了,遇見T,我仍宛如沐浴在泰戈爾筆下的苦痛之燈,心中焦炙摻雜溫暖。
蓋生活有趣之所在。
而她,那個老嫗,在情侶、學生朋友、家人結團牽手牽連的街道,她有沒有愛過誰?如果有,現在的她還愛嗎?剛才那些水,會和她最愛的人分享嗎?
上午研究所的面試狀況我還是很憂慮,方才在公車上心情複雜到底是T還是面試結果,也許我想回家,不只是因為想家,更因為想見家人好好放鬆。
這個街角之後,她和滿身破爛包袱,將要去哪裡?
綠燈亮了,自以為寂寞的我頭也不回,我要回家了,而她,孤獨的她,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