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蔡莉莉
粗壯的樹幹經常佔據畫紙前景的位置。有時,我也在畫面後方種上幾棵樹,讓隱約的綠意成為一道遙遠的背景。
巷底的大榕樹看起來十分永恆,總是撐著綠色的大傘,有一種抵擋歲月的牢靠安穩。躲在樹下,躲著陽光,也躲著時光。
我始終覺得榕樹細長的氣根,像極了在太陽下曝曬的麵線,是雞絲麵的那種。社區前的這棵老榕樹,即使定期修成光禿禿的窘樣,不多時,便又伸枝長葉,戴回那頂厚厚的樹冠,蔽蔭直徑幾乎等同小圓環。
這棵老榕不因住在深巷盡頭而寂寞,涼快的樹蔭下不時有小童出沒,野貓野狗逡巡,還有麻雀顧盼跳躍,呼朋引伴大啖樹上掉落的隱花果。若將這畫面定格,幾乎就是水墨畫中不可或缺的點景了。穿過葉隙的樹影,彷彿小孩吹落滿地的泡泡,圈圈點點,重疊成一張褪色的童年地圖。
我時常這麼想,身為一棵榕樹,耳根想必很難清淨。天未明,雞窩頭般的樹葉裡,各種鳥族爭相獨唱、重唱與合唱。天才亮,一群怕曬又在意身材的婆媽們,來到大樹下聞樂起舞。正午,收容一群不愛午睡的嬉鬧小孩。日落時分,傾聽等待晚餐上桌的老人們絮叨閒話。榕樹下,就像社區隱形的生活網絡,終日流動著鄰里的喜怒哀樂。直到夕陽一點一點隱沒,日影逐漸變淡,空氣中飯菜的氣味漸濃,榕樹的一天才感覺有些古典。
榕樹,每日路過,又彷彿陌生,那麼無法忽視的存在,卻僅止於成為我遠觀描繪的對象。它的樹皮宜皴擦,樹幹宜分塊面,繁密的樹叢宜表現明暗。粗壯的樹幹經常佔據畫紙前景的位置。有時,我也在畫面後方種上幾棵樹,讓隱約的綠意成為一道遙遠的背景。
或許是中年才搬來此地,這樹下沒有鑲嵌我的童年圖景,使得我與老榕並不親。那一顆顆樹瘤,像是睜著冷眼靜靜打量我,又像暗藏什麼竊聽秘密的裝置,有點深沉,有些魔幻。偶爾,我也有走向它的時候,民間流傳榕葉可避邪,上醫院探病或弔唁之前,摘幾片榕葉放入紅包塞進口袋,據說可使邪靈不侵。關於這種舉手之勞的庇護傳說,我從不介意相信。
世人貪享榕樹的涼蔭,然而,茂盛的榕葉易吞噬陽光,使周邊建築陷入不見光的陰暗,必得反覆修剪,不免想起《舊唐書.魏徵傳》那句「禍福相倚,吉凶同域」。除了可視的逼近,莫之能禦的從來都是暗處看不見的什麼。榕樹根,有著無限擴張的侵略性,像是藏匿地底的冷酷巨龍,所經之處,即使水泥地面亦不敵侵逼而拱起龜裂,使我不能不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異形》這部電影。
倘若榕樹長在圍牆邊,年歲日久,樹根吸附壁面,蜘蛛網也似,最終柱倒牆塌亦不足怪。不知為何,這景象彷彿銅版畫一般,深深地蝕刻在我的心版。以至於後來只要提到海明威的冰山理論,我的腦海總會透視出一幅榕樹根在地底盤錯的畫面。
到陽台澆花,眼光總會不自覺地停在老榕樹頂上那一朵朵綠雲,像是身陷水泥叢林的我,借景大自然,感受到一絲土地的連結。那兀自在風中款擺的大榕樹,彷彿童年記憶裡操場邊的那棵大樹,像一個安靜的老友,輕輕翻閱黑白照片裡的童顏往事,我因此想起敻虹的〈記得〉:
「關切是問
而有時
關切
是
不問
倘若一無消息
如沉船後靜靜的
海面,其實也是
靜靜的記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