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當我初知,原來普魯斯特的長長七大冊《追憶逝水年華》是在漫漫十年中,抱病臥床完成的,非常驚訝、佩服,感到不可思議。在這十年裡,普魯斯特甚至決絕地拉緊窗簾,盡可能不讓一絲陽光、濕氣透進房間,決絕地寫著這部時間大書,以至於締造了一座時間博物館,一個並非一望無際、而是層疊交錯的宇宙。寫作需要體力精神,需要不時補充或閱讀或經驗而來的養分,需要與生活之間互相激活與深化,而普魯斯特卻是在臥床十年的情況下完成寫作。身體的孱弱幾乎勢必帶來精神的衰靡,他,竟然在這種長期衰竭的狀態下,寫出不朽。
當我讀到普魯斯特一篇〈復得的時間〉,稍明白了他那拉緊窗簾的決絕。有段他寫:
「只有從我們自身內部之中的黑暗之中取得的,而不為人所知的事物,才是真正來自我們自己的。當藝術家確切地改寫生活時,一種詩意的氣氛就籠罩著我們內心所企求的真理,這是一種美妙的神祕,其實也不過是我們經歷過的朦朧微明階段。」
唯有從孤獨中直視自己內部的黑暗,才能拾掇那宛如碎雲母、冰心瓷片般的微亮閃光物,並尋獲真正屬於自己的聲音。我所喜愛的詩人博納富瓦也說,他需要長時間的閒暇,以便聆聽最深處無意識的聲音,他甚至說,「那些聲音比我自己還要了解生與死。」如是,寫作勢必是孤獨的,勢必擁抱眾所懼怕的孤獨與黑暗。
然而,那並非全然的黑暗,而是普魯斯特所謂「朦朧微明階段」。如吳爾芙曾藉作品中的角色如此描述自己:
「她可以完完全全一個人……周遭的一切,全都在膨脹、閃光、作響和蒸發;身在其中,帶著一種肅穆,縮成一個外人看不透的械型黑核,縮成為自己……她那自我,擺脫了一切羈絆,自由遨遊於最奇異的旅程中。」
在這段描述中,孤獨是漆黑的,卻又是閃光的,宛如金色鑲金。從年少時就創一個人的密教——鬼雨書院、寫過經典詩集《黑色鑲金》的羅智成老師,也曾說過,唯有孤獨才能創作,眾所畏懼的孤獨反而是他所追求的。時間總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他,所能擁有的獨處時間少得可憐,然而,他依然有辦法連續兩年寫出連獲金典獎的詩劇作品《問津》、《荒涼糖果店》,並且他說,他深愛「荒涼」二字,深愛「荒涼糖果店」這個名字,甚至整本書可以說是為了這個名字而寫。我常見他忙碌到狼狽狀況,卻連連寫出目前為止的晚年階段代表性作品,他是怎麼做到的?以至於,他說大腦過動的自己,腦子裡還有幾十個構想希望創作成冊,我想我們可以相信,他在《問津》、《荒涼糖果店》之後,大有可能會再創高峰,這兩本書不會是他的晚年代表作。
突然我想到,莒哈絲早已發出智者之言:「你找不到孤獨,你創造它。孤獨是自己獨力創造出的。」多令人驚訝,真正的孤獨,來得從來並不輕易,而是要特別獨立創造而出。莒哈絲,吳爾芙,普魯斯特,各據四大意識流文學家之一,都珍視孤獨,不知另一位福克納是否亦然?我想是的。
或許這正是我尚未成為足夠好的創作者原因之一?雖然我每天花一上午看書,雖然我也總是需要長時間的獨處,然而直到寫這篇文章,我才驟然發現,剛戒菸的我,之所以經常需要指尖夾菸,需要足夠時間的閱讀、手捧一本書,正好流露出,我尚未懂得真正的孤獨——我甚至沒有沉思的習慣,不能手中無物,而創作時也總是急著去填補符號與符號之間的空隙。
我將繼續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