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對坐而食

插圖/國泰

文/周盈君

那天晚上,寒風呼嘯,連不怕冷的你都說這種冷夜,我們倆竟然還跋涉在人行道上,是不是有點滑稽。我也覺得古怪,但也許寂寞更冷,所以要我們一前一後如此相伴。

市場白天賣的是民生用品、生肉熟食都有,要坐下來吮碗熱湯,咀嚼客家湯圓都任君挑選。晚上則搖身為文青常逛處,咖哩定食、生魚片、泰式料理、英國司康、小籠包熱豆漿,無論舊雨新知都在文創的包裹下榮登文青照相機裡的頭號人物。

我們遊走其中,原本想來碗芋頭米粉,抵抗久飢之腹與寒風習習,後來見它滿座,實在懶得候位,好像面對食物我們都沒有非吃不可的欲望,便走開,最後被一盤咖哩炸豬排深深吸引,它讓我們停下腳步,你點了葷食,而我吃素,彼此大快朵頤。

我望著這榮景,吃吃喝喝,談天說笑,往來人群駢肩雜沓,笑語壟斷道渠,有如浮世繪再現,便說:

「我真耽溺此時此刻,想想病毒在其他國家蔓延,家破人亡,有如天災地震海嘯旱災水災飢荒的百孔千瘡,又彷彿戰爭的暴虐,屍臭而哭聲瀰漫。而此刻,我們在這裡用餐,市場古樸,蜿蜒著它未粉妝的身段,前後通口的風往來,磚造的立柱與水泥的天花板讓我們現下安穩,讓我們能對坐而食,你享用眼前那塊發生滋軋作響的豬肉,而我在青菜的甘甜中有如遨遊綠波的精靈,這點微小如肉末的幸福,讓我感動與感激。」

讓我感動與心懷感激。我重複說著,笑成蜜糖色澤。

你默不作聲,拿起竹筷儘管夾食,我們相對無語,各吃各的,最後把談話的重心放在工作。

事後我們沒有多聊,在職場上遂各忙各的,偶爾的簡訊,我這裡給你的是蓊鬱茂林、晴空遍照、游絲處處,而你還來的是冬季落葉,漂泊零落的隻字片語,有時我接住,有時我接不住。接不住的嘗試接住,但那寒風轉疾,小寒大寒追踵而來,葉便凋零的更加迅疾,好像忍不住只想投胎轉世,跳脫此現下。

後來久了,我也就捨下了,不忍踩,也就把這些全繞過去了,連葬葉的能耐都捨棄。

又後來我在《國寶》讀到日本歌舞伎裡《阿古屋》唱詞:「仇野之露不常在,鳥野邊煙無盡時,浮生誠如是」,原來世間一切同在搬演無常。而我,已經收納所有與你的涓滴於永恆了,珍惜與你共構的時刻,也以歡喜自處著。且讓我,繼續默誦《阿古屋》那句「一曲胡弓表誠心」,未來我將以那樣的誠摯,力抗你已遺忘我所說過的一切話語。

當生命走到某種向度,我也將不惑之年了,重新省識對坐於前的你,那樣的怡然靜默,又略帶佻達的自信,我深知彼此各有所愛的美食,終將對坐而食了。這是生命必然的岔開,然而,那剎那暖胃的馨香確實曾經悍然抵禦我獨行於夜的森冷。

於是我願讓夜風轉為舒爽快慰,權且容我借點燈燭的柔光照亮你的臉龐。而後一切的一切,我皆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