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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陰雨
■周盈君
下午,室內浸泡在雨聲中,濕氣由外而內地蔓衍,我們坐得椅子深陷。這樣的氣溫如此凜冽,好似冬季未曾離開,這樣的雨季會不會冗長過分,一顆心迫切喊停而它卻依然故我。
連那更北地,老家在東境的同事,平日慣常的短袖短褲都銷聲匿跡,如今披上了厚重杏白的羽絨,然而我們的衣著或許能夠抵擋穿透而來的風冷水侵,卻未必溫熱內心的愴寒。那過往的傷痕起死回生如同地獄的哀魂出閘,我們努力憑靠些許想像作為抵禦的對策,以便遠離難纏的陰雨。
每天出門,我打開除溼機令它運作整日,每回下班蒐集而來的潮如水庫脹腹,機器的運轉總有熱氣流盪,我不懂自己意在抽乾空氣中游移的潮濕,或者藉之取暖?
若說賞花,校園一片水漬浮漫,看上去宛如浮水印,景物蒙上陰灰,陽光不曾咬破雲翳,杜鵑花正處花期,姿態曾經搖曳,如今雨打花瓣,綠葉流瀉一地,難免惹人悲情,但我沒有悲情,因為深知這是自然的律則,她會泰然自處。
於是我和好友也盡可能在雨幕重重中學會泰然自處。她在遠地行導護之責,身著雨衣保護幼苗上下學的平安,風雨無情,往她身上撒野,但她的同事好,幫她看顧一天的交通,而我的好友也善良,烹煮麻油雞款謝這份體貼。
我則和同事撐傘外出,風強勁吹拂,好幾次我的傘孱弱,差點隨風狂放天際,我用尖叫發洩不安。然而一路上我們盡情聊天,說這天氣折磨人,所以此刻更要輕柔地對待自己,比方面對沉重的工作就先繞道而行,我們不打算把發條上得死緊,那好像會對不起疲困的神經,我們的神經容易在睡眠前崩盤,那樣的失跌常要數天彌補才能精神好轉,這年紀經不起,沒有比身心健康更重要的了。
我談起昨晚因著求好心切,無法自在書寫的重軛感,藍光閃映我的瞳眸,榨取我的精力,我久盯電腦卻不願輕言放棄,硬塞自己於迂迴窄仄的思路中,時鐘悠哉走進子時,而我卻跋涉文字的行行重行行。後來躺床,床笫有我失眠的印記,好不容易睡著,凌晨又醒,醒來卻又與夢寐絕緣,每回擱淺還是得面對隔日精神洩氣的自己,不知節制的下場,無奈的旗幟。
同事也失眠,然而失眠之苦,我們最終歸咎於潛意識作祟,久藏心中的鬼魅被惡臉的天氣引逗而出,然而慶幸這水漬灰藍,不至於推搡我們走進白瑩瑩,或者粉橘抹飾的診療室,身體的流脈、印刻的基因密碼輕輕掠過憂鬱的邊緣,我們偶爾浮沉,但並非它的子民,且深知有些方法可讓身心透光。
於是終究相約散步到連鎖飲料店,我驚詫燕麥飲重出江湖,瞬間大喜,捕捉這生活的確幸微光,我近日活成箇中高手,立即為自己點了杯溫熱的茶飲。而同事則要我先等候,他逕自前往另一間飲料店幫其他人外帶數杯,我們把全員到齊的飲品裝入帆布袋,他體力好,扛提布袋反掌折枝,我步伐慢緩,永遠在大後方追趕,然而這無妨,因為我們有各自的步調且彼此包容,他時而停等我,我時而迅速追踵,我們怡然交談,交談於風中雨中。
後來我談及一位作家,誤以為那是冷門派的,不料他竟也知之。
我說我愛那人情緒張揚,苦樂皆勇於表達,他已不再拘限那些使他陷苦的評斷,他封鎖雜言、阻隔看戲嗑瓜之人,然而他的鐵刃卻包容小學生在他的照片恣肆塗鴉,畫醜變性他都接受。學會外語的跳板讓他躍向更開放的異地,舒坦地在那國度完成自己。他善感,時常流淚,他熱愛助人,他喜歡書寫。
於是我圈粉了自己,因為他身上有我理想的投射。
當我訴說此人時,同事接上話頭,我們連線,於是即使各撐一把傘,透明與棕褐,他的傘紳士且沉穩,我的則過分輕巧而浮萍飄搖,但我們隔閡為零,於是用這樣的絕對零度對抗霪雨喧騰。
我們抵達辦公室,我繼續汲取食物的溫暖,巧克力、麥片、黑糖薑茶、豆漿輪番上桌,那是羽翼,挾帶我穿越重重雨幕,抵達心境的日昇,我於是輕易地深信很快地心會晾乾,很快地惡潮將退役,很快地陽光炙熱將遍吻我的體膚,彷彿春季該是戀愛的時節,櫻花桃花紛紛飛。
然而,其實那更像完備的毛片,好壞兼收,最後僅僅如一隻溫馴的貓,在牆垣眠眠睏睏。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