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夕照大海

海景 蔡莉莉 水彩速寫 30×15公分 2017

文/圖 蔡莉莉

每次來到可以俯瞰大海的山頂,心就像海面一般寬闊起來,光是看著就鬆了一口氣,有一種人生只要閒著就好的感覺。

山頂沒有太多的遊客,在停車場下方好像有一棟缺了頂的廢棄紅磚屋。走近一看,感覺其中曾經有某種真實的生活痕跡和呼吸。屋子面海的缺口,連接著一條又陡又長的軌道,在如浪翻動的姑婆芋之間通向芒草搖曳的彼端,彷彿直衝陰陽海。

過去,在這座孤單立於懸崖的紅磚小屋裡,曾經有一群人吆喝著、揮著汗、唱著歌、喝著酒,就像洪瑞麟畫中永遠處於勞動狀態的礦工們。每一根殘柱每一片磚牆每一件生鏽物事,召喚出金燦燦的昨日,重現遺忘多時的礦山記憶。

這裡,是往昔金瓜石斜坡索道的天車間,百年前,曾是採金、運礦、載人的沉默推手。台車由此滑向本山六坑,輾轉接續,最終抵達十三層遺址。隨著礦坑封閉,三十多年的棄置,這屋染上光陰的塵,結滿歲月的霜,各類雜草以點線面的陣仗在水泥裂縫中盤據。年邁的礦工們不忍礦山記憶湮滅,手握鐮刀砍除蔓草,於今,鐵道重現,此處成了登錄的歷史建築,以遺址的姿態。

這樣眼前有海,四周有山的地形,總會讓我想起希臘。村上春樹在《遠方的鼓聲》這麼寫:「上到岩石山上的教堂去看人家作彌撒,買了幾張風景明信片,在咖啡館一面喝著熱咖啡一面眺望夕陽逐漸沉入大海。」海面上冬天的落日,有一種淡淡橙色,好美,彷彿又回到聖多里尼島和世界各地的遊客一起讚嘆夕陽。

或許天氣,或許心情,也或者,帶著一雙觀光客的眼,我始終覺得希臘的海有一張快樂的臉,呈現喜歡與人往來的表情。那掏心掏肺的藍,極飽和,像一幅設計課的藍色系平塗練習,又像是個直腸子的人,無有保留,無有多餘的情緒轉折。

站在六坑斜坡索道,不見沿著山坡排列的白色小屋,沒有從港邊飄來的烤魚香,也沒有歡樂沸點的酒吧。有的只是寫在山丘之間的荒草鐵道廢墟,面海的青塚和如風穿林的消蝕舊事。山頂的磚屋似乎從高處送出這樣的訊息:有沒有誰來把我的故事寫下?

我因此想起大衛·喬治·哈思克《樹之歌》所描述:「在挽救礦工的性命這一方面,樹木的功勞應該比金絲雀大。」昔時蘇格蘭為防止坑道岩石因重力而塌陷,遂以木柱支撐。木頭斷裂之前會發出嘎吱聲音,成為逃命訊號。即使後來改以鐵柱為坑柱,為了能聽到崩塌警訊仍加插木柱。我無法想像礦工如何在光透不入,風吹不進的悶熱空間裡,長年沾染礦坑氣味,毛細孔填滿一身洗不掉的黑,宿命般地工作著,警覺著,身心消耗著。

殘破的磚屋以紅赭之色,哨兵也似地站在高處四顧,孤獨而沉默,宛如希臘山丘上聳立的斷柱神殿,感覺很威風,又很荒涼。就像一處時間的臨界點,包含所有的完成與未竟,暮色斜陽下猶似天涯斷腸人,默然地眺望山海,望到鐵道的盡頭,恆常是山林曠野的蕭索,恆常是夕照大海的滄桑,韌性不減,只是廢墟頹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