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陽光曬不到的地方

■歐北

就像候鳥擁有屬於牠的棲地,而每個人的祕密也都有所屬的歸放之處,在那個沒有被掀開的隱密空間裡,或許置放著許多不願為人知的祕密。

人們內心本能地渴望被理解,但有些無以名狀的困擾和傷心終究是說不出口的,或者更精闢一些,有些感受本來就是難以透過文字去描摹的。像冬日午間行經在路上觀察到的,有些房子的角度和位置終究是曬不到陽光的,有些騎樓位在背光的地方,想像那裡有股揮之不去的徹骨寒意,就算陽光普照也無濟於事。陽光它是真實存在的,卻沒能溫暖所有空間,怎麼樣也照不到某些地方,所以還是透著陰寒的氣流,而我們的內心也有,有一些曬不到陽光的區塊,常年飽受淚的潮濕。

感受這種抽象的本體本就難以透過文字闡述,所表達出來的與心裡想的落差讓我們常把到了嘴邊的文字又配著眼淚吞嚥,因為人是群體動物,我們總是容易受周圍環境因素限制,說出來也許難以被理解或接受,反而助長了傷痛,所以選擇壓抑感受。後來我們都聰明地學會自己在心裡騰出一個空間,置放這些失語的痛楚。

因為在一次又一次試著求救的溺水過程裡,發現越是張大嘴巴發出求救聲音,就越會喝進更多苦水,然後肺裡沉積的都是比原本困擾更苦的東西。

想來也是難過,生活裡擁有許多支持自己的角色,有人能同理卻沒有人能完全體會心底的那一道道刻骨的傷心。其實並不是世界不夠溫柔,而是落差的經歷與認知造就了無法完全一致的感受,所以人們才說有些痛只有自己能懂,痛起來的感受也只有自己經歷過,而也只有自己能夠全然照料好自己的傷口了。變得成熟的一個訊號是,在面對自己內心不勝枚舉的議題時,我們已經學會不張揚外放,不倚靠外界來撫平自己的缺口,最嚮往的,莫過於心裡那塊空地,讓傷心安心地置放進去。

我曾在情感受重傷的時候試圖強迫自己快速復原,後來才逐漸認知到,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受傷是不需要復原時間的。人心沒辦法經歷物理變化,所有的受傷就是一場破壞式無法回歸原型的化學變化。像所有生理上的傷一樣,需要敷藥也需要服用藥物,心理的傷也是。還有某些傷,其實是一輩子的事,就像小時候打球受了傷的腳踝,至今還是脆弱得要命,總是會在季節流動時,風濕特別有感。

這樣的際遇讓我開始不再使用時間長短或疼痛程度來衡量自己感受到的痛楚,也不再用他人的三言兩語評估自己痊癒的程度,有些陽光曬不到的地方社會大眾是看不見的,不奢求視野被遮蔽,只選擇見到光亮之處的人能理解,痛與不痛、痊癒與否不是建立在他人嘴上的,只要你感到不舒服,就是真的不舒服,那就得要慢下腳步悉心照顧自己。

在療傷的時候,你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傷痛復原不會是明天就發生的事。

也可能傷害初期是急性的,後來演化成慢性,更長的療傷期可想而知。你得盡力站在自己這邊,脫下世界給你的社會化濾鏡,別再用他人的視角關注自己,否則「這樣一點小事也這麼難過」「你想太多了」這些並不具備同理心的胡言亂語,也常造成混亂的自我懷疑與痛苦加劇。

你的傷心一定有合理的解釋,那些解釋是自己曾經感受重要的依據,並不是他人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定義的,心底早就賦予事件或關係某種深刻意義,所以才會在受傷時更感撕心裂肺。

生活的過程裡難免遇到不如意,有時候輕如瘀青刮傷;有時候重如失足跌跤。你就是懂自己受傷、懂自己痛的護理師,做自己的陽光曬自己曬不到陽光的地方,好好療自己的傷吧。

(本文摘自究竟出版社新書《灰日記:生命縱有摺痕,也要活出你的高級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