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每個晨讀都是簡樸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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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攝影 翁少非

華爾騰湖畔樹林裡的亨利·梭羅塑像和他的小屋。

晨起,攤開《湖濱散記》扉頁,字裡行間散發的都是簡樸的邀請。

西元二千年的夏天,你到華爾騰湖拜訪《湖濱散記》作者亨利·梭羅,半蹲著與他的塑像合影。會半蹲著,是來自內心的尊崇,也是想同框他的小屋。

一八四五年,二十八歲的梭羅在華爾騰湖畔樹林中建造小屋,闢地農耕獨居兩年兩個月。後來,小屋贈給地主愛默生,幾次轉售,一八六八年拆除。百年後,有學者發現煙囪的基石,在此立碑,列為國家文物標誌,一九八0年依梭羅書中描述和其妹蘇菲亞的手繪圖,在原址重建小屋的原貌。

那年參加張老師基金會的「美東家族治療研習」,波士頓麻州大學課程結束後順道參訪,這行程似乎與研習主題無關,但拉遠看,梭羅二十本著作均富含生態或社會議題,其中「公民不服從」就大大啟發印度聖雄甘地、俄國文豪托爾斯泰的思想,並勇於付諸行動去改造社會。梭羅早托爾斯泰十一年出生、早甘地半個世紀,卻能透過作品連結心靈,文字穿越時空的魔力無遠弗屆。

華爾騰湖位於波士頓西北方,離梭羅的家鄉康科特不遠,湖不大,約六十餘畝,進出湖區也很方便,梭羅四歲時來過,一直懷有美好的感覺。在他的筆下這座湖深邃純淨,湖光山色風姿綽約,任他泛舟吹笛、賞魚聽鳥,怡然自得。

行旅文學地景,向來你都很興奮,就像去西班牙的龍達,為捕捉海明威《戰地鐘聲》裡的戰役場景,懸崖上的那座新橋被你走了好幾趟;來到華爾騰湖畔的小屋,更是繃緊每一條感覺神經,好想重現梭羅當年在《湖濱散記》裡的樣貌。

人字屋頂、紅磚煙囪,小小的木屋掩映在樹林間,幽靜典雅得宛如歇息於湖泊的天鵝。室內的家具擺設簡單,靠窗的圓桌最吸引你。梭羅的門從沒上鎖,任誰都可以進來翻看桌上的書。那麼,桌上會擺哪些書呢?

梭羅曾跟好友愛默生借閱大批藏書,包括希臘古典著作、東方經典名著,這些都會帶到小屋吧。除了整個夏季他放在桌上抽空閱讀的荷馬《伊利亞德》外,他經常引用的《希臘神話》、柏拉圖《對話錄》,以及載有孔夫子名言,諸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論語》都有吧。

坐在他不想裝窗簾的大窗子邊,望向通往湖邊的小徑,想著他到湖裡沐浴後,回到書桌的晨讀,他喜歡在頭腦最清新的時刻把晨光獻給書頁,認為閱卷是通行心靈王國的護照。猶記得他曾說:要讀就讀最好的經典,人類思想最高貴的紀錄,許多人終其一生只讀過教科書、坊間那種風花雪月的小說。想到這,你笑起來,呵呵,有點說到你了。

屋外水泥樁圈住的區塊,是當年梭羅的豆田吧。他用簡單的農具、原始的耕法,種植豌豆、玉米、馬鈴薯等農作物自食其力。他把豆田闢成介於荒野與耕作之間的「半開發田」,以便讓豌豆能享有野生狀態的愉悅;又說豌豆不單是為他結果,有部分也是為了土撥鼠;末後還說「我所鋤的田不再是豆田,而鋤田的我不再是我」。這些話很莊周夢蝶難懂,卻藏有民胞物與的溫度。這一天站在豆田上,你彷彿看見梭羅和土撥鼠、豌豆歡聚,眉開眼笑的跟你說哈囉。

梭羅並非厭世離群索居,有事仍會沿著鐵道走回村落、農餘打打零工;他沒有全然食素,偶而也打打牙祭。在林中建屋是為了實驗簡樸生活理念,想認真過活,免得臨終時才發現自己白活一場。《湖濱散記》裡「I went to the woods because I wished to live deliberately…」這段發人深省的話,被鐫刻豎牌在林間小徑旁,你走過去又走回來,總是投下深沉的一瞥。

臨別,你想著該送梭羅什麼禮物。當年來造訪他的人不少,有人留下名片,有人編織柳條當桂冠,還有人把英國詩人斯賓塞的幾行詩,寫在栗樹黃葉上當訪問卡,這敬意的傳達不僅貼切又詩情畫意,最讓你稱羨了。

一時你想不出詩寫。語錄牌旁有半人高的石頭堆,類似西藏的「瑪尼堆」,你找來巴掌大的石頭,放上之前貼在胸口默念:梭羅先生,您四十五個歲月的人生,如此的豐富精彩,是心理學家馬斯洛所稱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的典範,亦是道地的簡樸生活實踐者,向您敬禮。

從華爾騰湖歸來,你就把《湖濱散記》擺在床頭,將小木屋的印象像書籤般夾在書裡,於是,每個晨讀都是簡樸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