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陽羽 插圖/國泰
「再辣一點。」啟峰囑咐。櫃台阿姨瞅了整碗通紅的紅油抄手,皺起眉頭碎念了幾句,但還是舀起一勺辣油倒入。
「養生一點啦。」阿姨提醒。啟峰連忙說好、下次注意,一如以往敷衍。
他端起餐盤,在賣場用餐區揀個位子。正值中午,附近的上班族都來用餐,然而西裝筆挺的人群中,並沒有他的同事。
「不要覺得工作難受,沒有工作更難受。」今日晨會,老闆的結語驀然兀自響起。啟峰驟然反胃噁心,他花了一個早晨想遺忘會議的內容,然而他們用整整一個半小時感激老闆帶來的成長,遺忘並不容易。
「說的真好,把心得整理下來,我要給其他部門看。」老闆離去前,拍拍啟峰的肩膀說。啟峰雖然嘴上說感激賞識,心中卻忙著計算今日被晨會拖延之後,能否準時完成工作,能否有午休溜出去吃辣。
在妻兒面前,啟峰從來是個飲食清淡的人。
他遺忘了何時開始偷偷吃辣,或許學生時代,或許就業之後。遑論哪次吃辣,沿著消化管腔的一路焚燒伴隨乾咳、鼻水、眼淚,總是令他滿足。這十分矛盾,辣即是疼,沒有人應當從疼痛中感到滿足。然而思忖後又可說合理之至,生命中比辣感折騰的處境比比皆是,一次次浸泡在辣感中而又脫身,恍若攻克各個難關,輕鬆寫意地收穫成就感。
在平日中午,在出差外地,在妻兒不在的時分,啟峰嘗過各類川系、泰式,抑或沾滿辣醬的漢堡、雞翅。他把隨處蒐集的醬包藏在抽屜或背包的角落,以防難以按耐的瞬間。他可以選擇跟妻子坦誠,然而畏懼一旦揭露了秘密,是否會引來妻子沒必要的、放大的疑心,惶恐於啟峰還隱瞞她更多事情。
「哪來這麼多辣油?」一次過年大掃除時,妻子打開廚櫃底層問道。啟峰連忙敷衍說是蒐集給同事,接著爽朗地通通丟棄。妻子半信半疑,便轉移話題討論起孩子的教育、房貸還有她想要的生日禮物。
啟峰望著一袋袋辣油的艷紅,發覺在家中沒有吃辣,卻同樣氣血上湧有著火辣辣的燒灼感。不同於吃辣只要多喝水就能退除,聆聽妻子問題的同時,他恍若感受到燃燒,燒盡自己換得照耀家庭的光。
「交給我就好。」啟峰笑著回應妻子,以他想維持的、可靠的丈夫形象。
「胃藥有幫助嗎?」診間的醫生問道,啟峰搖頭。
「胃鏡有看到潰瘍,切片了再等等報告。」醫生快速點過各項數值、影像,輕輕地說。
「沒問題吧?」啟峰鼓起勇氣詢問。
「先改善飲食,吃太辣了。」醫生停下動作,直直盯著他說,氣氛尷尬。
「對,太辣了。」吃完抄手,啟峰愧疚地端詳一整碗的紅油。辣感帶來的滿足消退很快,總是迅速為一陣空虛替代。他厭棄這種空虛,也曾對自己許過承諾要戒除,然而他很清楚空虛帶來的不是戒除,而是迫使他尋求更多、更強的刺激,沒有盡頭。
收拾完餐盤,啟峰匆匆趕回崗位,他還有幾份報表外加給老闆的心得,下了班還要接小孩放學、看切片報告。只是踏進公司的門走了幾步,胃中一陣翻滾猛然襲來,他拿起手帕嘔了幾下,幾口不似辣油的鮮紅印在上頭。
「該戒了。」啟峰想到胃潰瘍,隨口嚷嚷,隨意找個洗手台把手帕洗淨,還未擔憂起稍晚回診要看的切片報告。此時的他依舊踏往辦公室,打算工工整整地寫下一番「工作的幸福」呈給老闆,讓老闆多記得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