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重機與隨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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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通過大學甄試後,我遠離高中日讀夜讀的生活,那被課業壓力壓扁的人生在解封後猶如衝出牢籠的自在飛鳥,我於是竄進網路世界。

當時不知何來勇氣上了某個網站,也不管會遇到什麼牛鬼蛇神的網友,也不管網路是否夾帶病毒或詐騙手段,真真有些初生之犢不畏虎的懵懂無知。且此事一定要背著雙親偷偷來,因為他們想像的世界裡充滿邪惡的荊棘,是我這未見過世面的,幾顆碗豆埋藏枕下就覺得難以入睡的女孩所難以想像的。我所構築的世界未必如雙親繁複,但世事難料,現在想來,很幸運遇見了金牛座的W。

那時對台北的描繪多來自想像,生活在中部尚未品嘗繁華,總揣測人聲雜沓的地下購物街、捷運潮來潮往、夜市煎炒的精華摩娑人們的食慾流盪,還有很多大型書店候我蒞臨,如永晝的誠品、可供戀愛想像的文青書店,沿梯而下穿越迴腸,那幽光是二手書的封疆,帶點霉味的,抑或是縱橫五年級生命註解的搖滾樂。對我而言這些種種如若異國,我渴望掬一瓢感受驚詫,即使僅是純水,也能喝出不凡之味。

而他為我開啟,是我青春歲月中,從規律的求學生活一跨步踏進繁華街衢、燈紅酒綠的旅程。

 

我們朝聖了西門町的阿宗麵線,見捧碗立食的榮景,他告訴我,老闆從小本生意繁衍到如今生意興盛,他問我要不要來一碗,可我放棄在燥熱的天候中還得人攪和著人、油光伴汗珠地吸吮麵線,想來我的青春歲月還在父母的玻璃罩中,渴望的是冷氣吹拂、侍者端上桌的佳餚。

那次是我第一回搭乘捷運,夜涼如水,然而鑽迫到地下後捷運黑壓壓一片,大家有各自的夜間精彩,也有那時的我還不清楚北上游子打拚的辛酸,苦勞中強勁的生存意志每每在林強的〈向前走〉中申說人世的無奈與奮起,但我無感。

我們穿擠人群,我尾隨他迅捷如豹的身軀,躲閃前方重重的人形障礙,後來在某處該下站的月台他遲疑了一會,我於是險些被捷運門夾傷,好在那時年輕、反應靈敏,便如鰻魚縱身跳出車廂順心地緊隨,他回頭看我,雙眼露笑出難以捕捉的歉意,而我的驚險中則含雜不多不少的怨尤。

在捷運站外他指指附近的士林夜市,當時還不知此夜市風靡全台,招攬過許多外國遊客的目光。而多年後遊逛時則因為琳瑯便宜的的蛋塔、甜點,我曾駐足買過一二,那時便常見新聞播報此處水果哄抬的高價,然而螢幕前的老闆則多有辯解,其實那就是一副要買不買隨便你的意思。

但那日我們未曾走入這異幻的夜市,彼此都興致缺缺,可能如他所說會有更大的驚喜在後頭—他說自己是重機社的,要我在捷運口等他,不一會我就看見戴著全罩安全帽的騎士前來,當時恍惚以為是從電影衝出來的阿湯哥,罩下的人是他或不是他?直到他拿下頭盔要我上車,我於是懷揣恐懼如一隻初生野貓。那重機後頭缺扶手,我一上車變為了手扶何處而驚惶不已,視自己如海上竹筏漂流,會不會在疾駛的車陣中我的不慎跌墜便碎屍萬段,成為一坨骨節絞爛?他要別怕,說:「妳身體朝前傾,對,傾向我,對,然後雙手放在重機前端,對,油箱。」

我如他所言一一照做,突然發現這比坐在光陽機車後座更顯得靠近彼此。不,我的胸口太近他了,不,我必須力避載行間加速乍停的衝撞,我必須抗衡牛頓的第一定律,否則我與他將陷入友情的尷尬。然而一切純屬想像,在我焦躁中所開啟的只是馳躍的爽朗、微風的輕盈、喧囂的車流與喇叭吼造,仰頭一望,明月如此燦爛、青春的吼度將揚聲器開到滿點。我似乎在迷離中感受此人身體流散而出的熱度,而他的重機就是天方夜譚的魔毯、仙杜瑞拉的馬車、觔斗雲或封神榜中的神獸坐騎。那樣的時光是一根力砭在我枯燥生活的銀針,噴湧出難以想像的,一種,原來這世上可有這種生活。

他告訴我車隊時常集結,法律系的他們和台大的護理系時常聯誼,他們各有自己的寶馬,那時青春的戀曲如情思流光待人捕捉,所有的交會都有可能剎那點燃焰火,當然也可能是樂曲終章,他提起一名女孩,我說我好奇那人的容顏,他拿出照片給我看,我一看,心想,這不是類徐若瑄嗎?細白無垢的膚質,雙眼秋波含水之氤氳,難言的青春羞澀,注定要成為眾花的焦點,好似真善美裡的薄雪草。

他暗示我們正處在或為朋友或為情侶的十字路口,他要我盡快下注離手,他畢竟有籌碼。

 

我不懂,也不太確定醋意是否被燃起,於是噤口無聲,用無數的話題掩覆他的粉紅日記。日久,他便沒再說起這女子,不過我猜他的重機後座從來不缺異性的髮香,那青春歲月總有奇芳異草與真菌互動磨擦出的好感。

事後他有天來看我。從台北南下先返回他二林的老家,而後到我就讀的學校門口,我們約在那兒。我離開宿舍與他見面,這分明是有朋自遠方來該當珍惜,我即便疏於待客之禮也該留人家在附近的飲料店喝杯珍珠奶茶好好款待;但我什麼也沒做,在他那台剉傷多處的灰白車體外,他將一台sony的WALKMAN遞給我,他說這個隨身聽是現在流行的尖端。

我在刻苦的求學生涯中很少聽流行音樂,僅只國中多次欣賞學校音樂班舉辦的免費演奏會,我不若高中同學聽任賢齊的〈心太軟〉直到入睡獲得一夜安穩,所以不太明白他送給我隨身聽、耳機的命題何在?我微笑接收這泛起我疑問泡沫的禮物,是不是在什麼情況下我曾提及,使得他不以千里之遠,為的是送我一只先進科技。

道別後,我接獲一位同學的邀約去到了他外宿的房間,那時候還不清楚禮儀的分界,反正如同一張白紙對於男女情事皆懵懂無知,恐是熊心豹子膽發作,於是乖順地坐在他為我拉開的椅上,盯著電腦螢幕看了他覺得好看的港劇片段,且竟在孤男寡女的斗室中感覺坦然自在。

至今我早已忘懷那港劇的內容,但當數學系的同學知道我竟隨意收受了異性的隨身聽時,便用尖酸的口吻說:這樣你也敢收。當時的我還真不知道為什麼不能收?又為什麼他要特別挑起爭釁,難道隨身聽是婚戒,好像我早已許了人似的。月亮變臉,人事巧妙更迭,我悖於覺察,後來我們形同風馬牛般地陌路。

然而我和W未斷聯繫,有回和大學同學在租屋處狂歡過節,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迫使我在所有的歡笑中按下暫停鍵,而轉入與他私人對話的副歌。

 

我推門而出,坐在悶熱的樓梯間聽電話,他著力抱怨,內容多為游移在他世界令他情感過敏的粉塵,我把時間交付他,耳朵交給逐漸發燙的手機,卻始終無心化身為他的抵抗力。我那時真是自私的過分,果然還轉著青春的霓虹而不知暗黑角落受窘的靈魂。

我匆匆掛下電話,他又回撥了三兩回,我不知道有什麼事得如此迫切地處理,但他個性太敏感恰如一張網罟,篩得我的耐性有限,青春在等我,我分身乏術,無法給一尊噴吐怨言、快要腐爛的綠色靈魂太多的時間,即使我收了他餽贈的隨身聽。

後來他去當兵,據說只要稿件被留用就可以延長假期。他問我願不願意撰寫一篇讓他可以多些自由的積分,我那時不知放風的可貴,況且他要我做的事情會不會涉及不法,於是直接婉拒(當然也可能是擠不出什麼文字串珠)。如果我的不羈用在此處,會否成為彼此友情上的平衡?我總得要回贈些什麼,所謂投桃報李。

後來,他結束兵役順利地找到工作,從一個容易感傷的人變成穿盔戴甲的強者。有回他來信告訴我即將要出差,我心生羨慕,然而在那飛往異國的旅途上我作自己是根植土壤的植物,在層層雲雨中遙望機翼,而在心底說幾句再見與祝福的私語,其餘空白,我總在獲知他的生活時無動於衷,時差與海洋間隔我們,他那異國的日記我無從爬梳,我非他的追隨者。

又幾年後,有回我的文字被他任職的那間公司每月輕薄的雜誌所留用,那時興奮地致電給他,切斷他工作上的專注,但他拿起電話撥了通電話到編輯部為我確認刊載的日期與細節。他的雙眉粗黑,想必談吐間也帶有鷹隼翱翔的翩翩高度與喜悅。他回覆我,我們短暫分述各自的生活,電話掛下後我們各忙各的,實則大可用電子郵件通信,那時MSN隆重登場,但我們的蚊子語言如同雞騖啄食而剩的米粒總少得可憐。

切割再切割的人生,四分音符之後的八分音符,越來越細緻地岔開彼此,直到某天我在接到他的電話,他說昨晚開車載一位同事夜遊,她美麗婉約、披垂長捲髮,兩人話匣子一開便有了滿天奔放的星雲。我問那人的學歷、那人的個性與星座,我單純的探查只是好奇心驅使,渴望故事的終局。

我聽著他的羅曼史,覺得這人對慾望的追索,最終在種種挫敗中走出了幽微,那女人像天使棲身在他臂膀,讓他的眠裡生發溫暖的馨香。他說完後,我突然意識到他給我的電話恐怕要逐漸減少了,果然在那之後曾經飽滿的寂寞咻地一聲化為浮塵,消失在北地的天空中,也幾乎退出我的手機鈴響。

 

此後,總有人走入我的生命,也總有人離席,有些則離境後又自臉書上追繹到我,並且成功地降落,遂使散佚的情誼有了新航道,有些情緣還真像受迫於命運的洪水,人與人久了,便各自離散。幾年後W與那個她成為夫妻,而我則有自己的光譜,恰若一台火車行駛過繁華的都城,如今漆身藍皮在悠悠的鄉徑賞覽海岸線的蜿蜒、碎浪的追逐,並試圖載滿車廂之笑語。而當我的個性走至中年,探奇之心收攝不少,慢慢地在通訊軟體上有個人彷彿是他,我都不敢傳訊確認。而每當生命中出現突發的爆炸,足以割斷我身心健朗之際,我便慨然肅淨與人的牽扯,多年未聯繫的頭貼們常被我一一丟入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中。

 

後來我收到他的新婚照片,優雅的新娘穿著俐落白紗,胸前開岔引逗雙峰企欲騰越,白紗上繡紋羅列如銀河垂蕤,那新娘的前衛真讓我大開眼界。沿那水蛇腰而下的開高岔、露纖腿,多年過去,W揮別夢幻純愛的薄雪草,他如今選擇的近似火鶴花了。

至於他送我的隨身聽早已退休,收在老家的抽屜,現在大家都聽串流音樂,誰還買CD呢,CD一時頓減,然而他的幸福卻是倍增的了。就像倘若閱讀他的日記,必然看見滿滿的都是他那三個嬰孩的誕生與成長互動,並以成為孩子的騎士為榮傲。至於重機、載滿戀情的過往,也像隨身聽一樣都被收進我的記憶的深處了。

 

然而記憶如文字,於是我寫下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