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談炯程 插圖/國泰
依佛洛德之見,人終其一生都在描摹他的童年。成長,就是把纖薄的半透明紙張敷在那具已完備的筆劃上,人生,也不過是在越積越厚的時間之纖維上一遍遍複寫記憶中日漸消瘦的童年。
我生活在農村,父母都與無論廣義還是狹義的文化無涉。我記得浸在我母親中石化的藍色工裝上的汽油味;我記得我父親退役的機車,它如醫保卡一樣嗡鳴著駛入一個夜班;我記得我父親老了,從騎摩托變成騎慢吞吞的電動三輪;我記得我那建在山上的托兒所,如今那座山像玻璃彈珠一樣讓我的記憶變得透明;我記得我母親從加油站給我帶回的螳螂、蟋蟀和蟈蟈兒,這是她長夜的一些小收穫;但我不記得,除我的自我啟蒙外,哪一位生者曾長久地指引我的寫作,他們或許會像短暫劃燃的火柴一樣搖晃在我的詩行中,但只有那些死去的大師才讓我長久地激動。
很難想像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會想成為一個詩人。二十一世紀頭十年網購還不發達,買書只能去城裡的新華書店。所幸那時書價便宜,每週我都用扣搜下來的零錢買上一兩本名著。所以我較早接觸到了波德賴爾的《惡之花》,只是那時我尚不能理解。六年後,我到城裡上省中,像蜷縮在狹小的田字格裏的正體字一樣,寄居在五千元一年的車庫中,把時間擠進課程表裏像每天清晨麻木地把牙膏擠在牙刷上。淋浴間緊挨著廚房,只能裝下我一人,那水汽的絨毛也會在屏風下探出它侷促的觸角。但與物質上的匱乏相比,精神的角質化狀態更讓我難以接受。何謂角質化?即是周遭的一切都靜止、無力地結痂著。雖則那時流媒體平台尚未興起,大部分鄉鎮高中生關注的,也都與精神性的追求無關:他們大致關心二次元或汪國真之類的流俗文學,其餘時間則全貢獻給了升學。我閱讀《惡之花》,就像抓住一塊漂浮的木板,它使我不至於溺於常人的世界。現在想來,這無疑是自負的,這自負還帶著點青春的毛刺。我希冀著閱讀能使我與拒絕我的世界區分開來,於是我便摸索著拾起波德賴爾的隱喻、形式與韻法,去寫那些豆腐塊般的偽商籟。這些詩我寫了一整個學期,幾乎每天一首,最後釐定了一百首,纂抄在了筆記本上,留做我卒業的紀念。不過大二時我搬家,這筆記本永久地遺失了。
但我始終寫著波德賴爾式的詩。他在現代詩中開了無數奧堂。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可以舉《秋之歌》為例。最初,《秋之歌》完全可以以它的修辭力量打動我:“我的心將變成紅通通的冰塊,/就像落進北極地獄中的太陽。 ”或者,“我的心靈像一座崩圮的城樓,/禁不住撞錘那樣不停地猛撞。”這突兀的接合在現在的我看來已經顯得平淡了,但這首詩背後的東西,使這首詩騰然而起的助燃劑,卻在我的記憶裏陰燃著。那是一種作為文學母題的時間感:“一面惋惜那炎炎的白夏,一面/欣賞晚秋的柔和的黃色的光!”詩歌是關於那些即將消逝的現在與即將形成的現在的,波德賴爾的詩絕少抽象,永遠關切著活的當下,他會用具體的,有時難以入詩的現代詞語去寫。這種對詞語現代性的迷狂也影響了我最初的寫作,一切事物都可以成為詩的對象。每天我都在尋摘新的物象,把這物象急匆匆地趕進我尚顯僵硬的尾韻中五花大綁起來。直到我完成了學業,去到一個有傳說中的四大詩社的大學,那時我才明白,我畢生的志業,應該是成為一個詩人,即使要在出租屋裏過著寄居蟹般的生活…
大學時期我一直在寫作中度過,這四年大約是寂寞的。時間來到2020年末的上海,21年元旦的寒潮尚未到來,而我位於三樓的出租屋依舊寒冷,燈光微藍,蜷縮在我的指甲縫裏。隔著一條通道,這一側,擁擠,房間裏甚至沒有透氣的視窗,外賣殘渣的味道堆砌在地上;另一側則常常黑暗空曠,似乎無人居住,一棟棟小別墅精緻如火柴盒,每天上班時,只有黑色鬥牛犬沙啞的吠聲為我劃亮這一個個清晨。
四月份時我來到上海,這座城市繁華一如波德賴爾的巴黎,這也是她吸引我的地方。
我想在這座佈滿玻璃與方言的都市裏做一個波希米亞人。起初我住在40元一晚的青年旅舍裏,除了一張發臭的床以外,只有合不上蓋子的洗衣機和沒有熱水的熱水器,衛生間,麻雀雖小五臟──洗衣排便,洗澡刷牙──樣樣俱全。我應聘了一個外包廣告視頻的小工作室,老闆想自己單幹,於是組了一隊人模仿“迴紋針”做科普類視頻,我負責文案,實習生身份,據老闆說不可以簽合同,薪水也只有兩千。後來我租的那個房間在浦東已經非常便宜了,也要一千六的房租,而且商業用電,一度電一元一,七八月份要花三百到五百塊錢的電費。這個項目維持了兩個月,視頻播放量徘徊在一千左右,到六月底,項目組的員工除我以外全部離職了,老闆也經常在外跑業務,所以偌大的工作室只有我一人留守,七月初畢業後,老闆就直接讓我結薪水走人了。
不過比起薪水,我更擔心自己的詩歌寫作停滯下來,我計畫在每週休息的時候寫詩,工作第一週後,我來到市中心一個僻靜的棚戶區,觀察著那些瓦礫,集裝箱房上的出租空調的廣告,為疫情防控而設的出入人員名單在入口處的泥牆上碎成了馬賽克。摩天大廈閃著銀光,像尖細的手指,把這些盒子般窄小、空洞的拆遷房攏住。我漫步著,想像曾經存在於此的人,慢慢地我的想像挪向了自己,我收拾這些意像以完成自己:一首詩。我似乎與另一個我在波德賴爾的詩中相遇了:“我獨自去練習我奇異的劍術,/向四面八方嗅尋偶然的韻律,/絆在字眼上,像絆在石子路上,/有時碰上了長久夢想的詩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