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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日常奔親

 ■劉曉頤

 我愛日常中生活中,一種小小的奔親儀式。當脆弱如剛從河中撈起的小狗,有個能給你城邦力量的人,身著夢中守衛的黑帛衣,座落在熒熒微光裡,等你傾訴。
 像病危時的一瞥,已足夠撐起整座天空,脆弱卻宏大,足讓我渾身濕搭搭地從水裡被撈起,曬太陽,回歸為純赤的小狗。依然笨拙不夠靈巧,孱瘦不夠健壯,但漸漸毛色乾爽,回歸生手無畏。
 他用黑夜鷹翅尖,橇開鐵般冷硬的夜。
 那天我臨時去訊,胃病告假,「老師,我原要當面講的,再扣你吧……」旋即去電,幾句話口條凌亂,老師說:「乾脆妳還是來吧,看妳有很多話要說。」衝著這,我倉促簡單梳理,帶著芭樂晚餐趕去(真的就是芭樂。我只吃純蔬果當晚餐以十年)。還轉錯車,匆促更像條狼狽的狗。
 於他,只是一次尋常的提早等待,如他素來對於晚輩的愛護。我趕到時,他已坐在燈光和投影機前,距課程開始還有一小時,課室空疏。「說吧,這次是甚麼疑難雜症?」怎麼說呢,其實沒有真疑難雜症,只是一點再小不過的芝麻事,只是我胃病慘淡了一陣子,只是諸多稿件壓力大了些……或許,是我事前我表現太誇張,驚擾到忙碌得風風火火的他。
 算不算一種詩性的落差?我們都常對一個太小的承諾,動用太大的耐心。
 因為熟悉,我看得出來,恆光鮮示人的他,忙亂抽身提早到,神情還有幾分神魂未定。反而是我心疼起來了,老師氣色不好,忙壞他。偏他還是蹺著二郎腿的。想起有天一早去他工作室訪談錄音,來不及吃早餐的他一邊胡亂塞著牛肉乾……
 須讓老師在課程開講前稍事歇息,因此我盡量把話收束得寡少。燈光闌珊,我們對話像黑夜中蒲公英,隨興式有一搭沒一搭,但仍讓深諳我內心小劇場的他,感應我在一些事情上的藉題發揮。他生冷不忌地說出來,兩個都笑了。
 場地漸已坐滿學生。把他還給公眾時,我微帶不捨,可是,我沒有想到,更更不捨得是開講後一小時,要趁診所關門而得提早離開拿藥。掙扎了很久,像原的黏著了。走到課室外緣時,我還深深遠望了一眼,把就近日式條桌上排列的卡片迅速拍下留念。
 我聽見透明鳥的歌。心在泛光。臨去前,就在座位上,竟然靜靜流下許久許久未曾滲出的眼淚。
 是因累積的生活疲憊,自己都說不上原因的種種委屈,更因單純做一個學生,聽他上課的情境太美。屬於親人,不夠優雅的舉措最美。可愛的人,冷笑話最可愛。人生實難,能上美好的課,擁有一小方獨出於塵世喧囂的微宇宙夢土,分明美得屬於形上層次,卻如此殷實溫暖,指尖有夢中操場運球的熱度,還摸得到夥伴傳球時擦過的靜電。
 淚滴在頸椎,碎成脆弱部位閃濺的珍珠光。
 珍珠光抑揚格般停頓一下,再以原始液體流態淌入抽慉的胃--神奇地,隔天胃好了九成。比前一週吊點滴更強效。當然我還是會慣性地小狗般活著,還是不免不經意落水,濕搭搭狼狽窘迫。能以這種不經遮掩的原貌出現,是幸福的。
 懂滄桑的孩子有一個特權:比無憂的同伴更能聽見透明鳥的歌。
 只是,只是……老師,你讓我掛著淚回去,淚濕的我,不又像隻落水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