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異鄉人

隨著時間,親人流逝,家族姓氏衍生出的血緣網絡,漸行漸遠,星散世界。

文/蔡莉莉 圖/Rachel Chen

小白花 Rachel Chen
油畫 17×14公分 2022

重返鹿港老家,空氣中潮溼的氣味召喚了那一日,我四歲,那樣超齡的懂了鄉愁。

這麼多年來,想起鹿港祖父家就有一種超現實感,類似在古裝片場才會有的場景。左右護龍的三合院,內護外護外外護,彷彿永遠走也走不完的曬榖場。廂房裡有著鏤花鈿螺的四柱紅眠床,睡覺時放下兩側刺繡帳幔,臨窗有一座雕花臉盆架,還有藏在屋角布帘後的夜壺。

我在台南小鎮出生長大,彰化只是籍貫上的故鄉,並沒有家鄉的情感。小時候,回鄉下祖父家是一連串的阻隔與輾轉,覺得路途無盡荒遠。客運火車再換客運,月台上不耐久候,整袋伴手米硬是被我坐成懶骨頭。鄉間小路蜿蜿蜒蜒越走越窄,眼前的稻田無有邊界越來越寬,空氣中各種醃菜筍乾的味道越來越濃,這裡那裡都是三合院看起來沒什麼差別。直到眼前出現一大群許久才見一面的叔伯姑嬸堂兄姐們,終於卸下所有大包小包,輕鬆極了,輕鬆得失重了。

那時,我是家族裡最小的小孩。拘謹的姐姐緊跟著媽媽,貪玩的我一下子就跟著堂兄姐野到水田裡,人家拔雜草我拔水稻,渾然不知莫名的快樂中,藏著變化。一回神,媽媽和姐姐都不見了!不用上學的我,在大人的勸留之下臨時被留下來陪伴老人家。當我意識到初抵時的隨口答應竟被當真,陌生的空間裡只剩我一人時,放聲大哭,那時候又沒電話,只能天天盼著媽媽趕快來帶我回家。

從我幼年的眼光看出去,感受到尚未結婚的小姑姑最疼我。面對三餐桌上永遠滷不完的那鍋滷肉,看了就發膩,那是與回鹽水外婆家滿桌食物絕不相同的另一種。我開始拒食,小姑姑煎蛋哄我吃,遭祖父責罵過於寵溺。四歲的我,不理解大家族的規矩,對吃食不妥協,對威權不服從,不顧外面下雨,跑過長長的曬穀場,打算拿回浴室裡的衣服打包回家。木門一拉,正在洗澡的祖母霎時楞住,望著和她一樣渾身溼透的小孫女,不知到底在演那齣?面對貪玩必需付出的代價,四歲的我,已經懂了後悔。

上小學之後,便不常回去這個圍繞著無邊際稻田終年瀰散著濃濃土味和動植物氣味的大宅院。祖父家於我有一種陌生感,是記憶裡一個混雜錯愕與孤單的地方。我之後非常能體悟小孩在缺乏準備下突然被單獨留下的心情。出國讀書後,怎麼也不願意在異國生活,一點也不想遷就異邦食物,或許和幼年時這段突如其來的生命際遇不無關係。

小學畢業那年,祖父過世。奔喪的我們從門口一路跪爬,爬過彷彿永遠爬不完的曬榖場,走入那個終年只點著紅燈泡牆上掛滿祖先畫像的陰暗正廳,見祖父最後的面容,就像卡繆《異鄉人》開場的情節。朦朧記得那日古厝裡人來人往,各色布幡在黃昏的光影中晃動。後來,年邁的祖母住進安養院,隨著時間,親人流逝,家族姓氏衍生出的血緣網絡,漸行漸遠,星散世界。

長大以後,方知從小大人口中的鹿港老家,地理上其實是福興鄉,一個離海不遠的農村。此刻,站在古厝前,好像回到童年。想起聽到「群星會」冉肖玲出場唱歌時,會握著鍋鏟從灶間興奮趕到電視機前的祖母,空氣中彷彿傳來祖母尾音上揚的中部海域口音,那些細碎的往事陡然鮮明起來。

於今,昔日闊大氣派的三合院,直如荒墟,幾代人事湮滅其中,過往富甲一方的地主氣息已蒸發。人口外移、田地分產、祖宅拍賣,幾乎已成了偏鄉荒村大家族的命運主調。環顧四周,祖厝窗櫺上描金的工筆畫如今已褪色,正廳門楣「濟陽衍派」四個大字,像是為了蔡氏子孫最後的憑弔而存在。在那個當下我突然意識到,我已在自己的故鄉,成為一個無所連結無所牽繫的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