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逛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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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

今早我走逛國小旁的市集,市集在我上班的路線上,若騎車就得避開,因為上下學人潮洶湧,可若步行,我就會特意經過。

它的賣貨隨四季變化,除了可供我學習辨認的季節產物,還有和連鎖快時尚價格相當的服飾,至於古早味則有黑糖糕、薏仁紅豆粥。

前幾年我常光顧的越南料理老闆娘也曾在這擺攤,販售越南春捲有蒸炸二種,後來店面盤給人後,她也就此消失匿跡,於是我吃過最美味的涼拌青木瓜、越南法國麵包此後只能在記憶中撈取。

至於冬季有北港的黑蒜頭、長年菜,時序近春夏則開賣枇杷、紅西瓜、竹筍、蘆筍等,宰豬則多有店面,要不就是轉角處血淋淋攤位上的半隻腳、筋脈盤迴、成排的骨如針槎枒間雜,常常有人指畫要這要那,我則踏避地上的血水而過。

鬧市在天未轉明時貨車便緩緩駛進,然而更多的則是穿梭期間的機車,他們對街衢的熟知,使得行駛的節奏與時間都掌控得比我好,以至於每回總在貨車與行人間穿梭得得心應手。

那駕控機車的人有時還會隨速度與方向扭偏身軀,你感覺他特像電影殺手保鑣中萊恩雷諾斯騎的水上摩托車,但你再反應遲鈍也千萬別為了躲它而改變航道,因為那只會讓彼此陷入窘況,因它既無法定位你的去處,你的擾動就成了它抉擇的禍首。於是你就乖順靜定地走你的路、看你的貨,把他們視若蜂蠅轉瞬即逝,他會感激你。

市集的巷道裡蜿蜒分岔,多有其他去路,盤結的理絡中有我中意的美髮店,也有我嚐過最美味的客家菜包。

菜包皮為青綠色,名為包卻是米做的,有次我搶早要買,以防晚了撲空,老闆說得等到七點十五分,我看剩沒多久,就站在那兒接受老闆推銷黑糖糕、素食壽司、客家白綿軟三位一體的麻糬(附甜甜花生粉),不久菜包被送抵,是位老嬤嬤騎車載來,我拿起數個要結帳,竟發現是熱騰騰的,老闆娘說,你看看這陰寒天氣吃到熱的該有多好。

今早我看見以「福緣」命名的攤位,再看發現桌上幾為豆類製品,用木板疊層架屋的是板豆腐,塑膠袋裡則裝豆皮、豆絲、豆包,像一座座丘陵或紅土堆。老闆娘問我要吃什麼,她們賣素食。我問指眼前,她說,紅土堆是醃製過的,全是非基改,那是豆漿煮滾後撈起浮在最上層的薄膜。「這堆油炸,那堆非由炸,大小不一,全部秤論斤兩。這小小卷木耳,加些薑絲的這些,你若要自己帶回家自己調配料,價格是60,我幫妳調味就80元。」老闆娘善於解說,滔滔如江河,而老闆則一旁忙著裝熟食。

我看那塑膠袋裡的熟食,調味過於紛擾,又是醬汁又見辣鹹,於是瞅過後就斷然忘了。琢磨片刻我買了些豆皮,這些豆皮夠厚實很像軍人的胸膛,與前幾天在連鎖超市冷藏看到那真空狀態的瘦金體大為不同。我租屋的冰箱冷凍失靈,深怕食物久藏酸餿,於是只夾取兩份,它們還真如三連音、四分音符難纏,我找尋很久終於夾好夾穩了一旁的雙子座,共30元,排隊結帳覺得滿足。

後來我問老闆,每天都擺攤嗎?(如果每天,那真是我的福音)老闆娘忙碌結帳、殷勤介紹攤位品項,老闆在熟食區緩款地回答我:今天加班,否則都週六擺在前面那個轉角。(對路痴而言,前方轉角僅有血淋淋的庖丁宰豬,從沒見「福緣」素食路邊攤)

雖然還站在攤位前,但我已開始眷戀難捨,深怕如今相遇的桃源,未來恐怕再無尋徑,可是人聲漸漸依附而來,我急於避開群聚,於是隨意應和數聲就抽身離開,也不多挑多問了。

我往回走,只因怕方才過眼的寶山桶柑也成絕響。懶得問老闆柑橘應生在秋冬,怎麼春夏就有?不合時宜會不會嘗起來過份地酸,但因為就愛它們如檸檬大小,適合獨居我、鳥胃我,於是挑揀數顆。

老闆是中年婦女,身形魁胖,她正將紙箱內的柑橘放在塑膠的貨架展示,柑橘金黃的體膚上多有黑漬,有的甚且形若凸疣與胎記,有的則濡白處似油畫顏料潑灑。然而奇形種、相貌不佳、色調平凡的水果卻是我的最愛,我靠近攤位,今日只願特別隨興,難得週末就別把發條上得太緊,於是要老闆娘幫忙我挑,把決定權交給他人。

原本只想買三顆,竟然花不到二十元,於是又請老闆多挑四顆。我難免想像是劉邦身體上串聯成的七顆痣,自嘲想像力多情,但總也感到物與我的呼應共鳴,隱約憑藉著什麼使得在萬般閒適的假日清晨、吵嘈如水滾的市集,我在此與柑橘相遇。

走回家中頻頻回首今早相遇的一切。

這座近國中的市集,攤位的出現幾無公式可言,今天的推翻明天的,無法如雲之複製,而我所留戀的是熟悉還是驚奇感?

就像一些再也追索不來的運動習慣,被久坐打字、眠淺、追新好奇到逐漸粗麻布衣,鳶尾花盡到四月雪的冠冕之後如此迴旋,一去不回的往日種種,都說明了一些留不住的就圖放手;告訴自己如果想吃回憶就去冷凍庫找找,微波加溫。

但有些事我已經懶得微波了。

像是市場賣手錶的那家,標榜十多年的誠心經營,我看琳瑯滿目的錶與錶帶:兒童、青少年運動型、淑女優雅種應有盡有,老闆說可以依喜好排列組合。那陣子我酷愛錶鍊粗獷、錶體復古圓,於是挑了類似款,老闆娘說組裝大約需要半小時,要我一旁候著。

我候等無趣,乾脆拉張塑膠板凳就坐在老闆娘身邊,只見她拿著鉗子夾取彎折錶帶,慢慢地扣緊錶體,那功夫我看不懂,但看懂她的專注與審慎。我和她閒聊數句,她肥旺的身軀,花媽似的髮鬢,我把自己想像成她的女兒,靜靜看她那手工細活。

後來她輕輕將錶帶放在我的手腕上量測長短,又取回剪掉些,終於成為我要的西部牛仔風。

那扣緊我手腕的,好似也刻意隱藏內在的纖弱,偽裝成叫囂的地痞流氓。

我的手腕有了新的錶,但沒幾個月後它竟然很快地不轉動了,錶帶也漸漸骯髒起來,即便被人投注許多關愛,它還是選擇輕易的老去爛掉,好像風化是他的宿命,無可挽救的。然而人與人的互動或物的命途,哪個不如此?

此後每回我經過那錶攤,見大紅字樣書寫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都莫名地為掛保證的鏗鏘字句覺得可疑,是語言變得輕薄不可信,或者是我的眼力太弱?莫非該向孫悟空借火眼金睛才能躲過虛假。

但這就是市廛,只是假做真時真亦假的道理都懂,碰上了仍是白搭,我暗笑自己癡傻,卻仍相信文字與語言,相信文字與語言所以有時走入真諦,有時荒唐地走進淺灘仄徑,真是步步驚喜又寸寸驚魂。但想想若選擇不相信,那驚疑的一生活如曹操,不也累得每受頭風症擺佈。

想想算了,明白人世如此如此,也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