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用回憶旅行

文/湯長華 插圖/國泰

 疫情肆虐就要三年,好像習慣了哪兒都不去,只有看旅遊節目時,才想到外面世界還很大。

有一集介紹攀岩高手躺在吊掛懸崖的帳篷裡補眠,煮咖啡,或讀一本書。挺羨慕肌肉結實的他們,有得出門又不用群聚,可惜這也不是心臟大顆就能做到的事。戳戳自己軟趴趴的手臂,我上回睡在野外好像都快二十年前了。

與朋友相約到遠得要命省立公園露營,前一晚得先住在入口附近的小木屋。下班直接從人口密集的多倫多出發,數小時後,公路風景換成高聳入天的針葉林。林裡昏暗,行車稀少,不知不覺越開越快,一隻浣熊突然穿越,當然是被輾了過去。我在後座感受到牠在車底經過,打了個顫,開了一個很爛的玩笑:「還好不是臭鼬。」

 

小木屋屋主將門匙留餐桌上,自行推門進去就算Check in。

當年未有智慧手機,只得手上一張大地圖,許久的山路後,見住宿小鎮在不遠處發著光,路上仍有遊客,心頭才定下來。

放慢速度,仔細辨別路旁房子地址,隱約覺得不知哪裡不妥,才發現路人臉上表情極冷漠,不友善的眼神穿過車窗瞪著我們。

經過一間生意爆棚的Pizza小屋,販賣窗口前排長龍,見有宵夜的可能大家突然都振作起來,討論著等等是不是也來買。

走不到三百公尺,已到路底,看清楚門牌,知道只是走反了方向,隨即迴轉。這前後不到三分鐘的時間,再路過Pizza小屋,已漆黑一片,人去樓空。

「不是吧?吃Pizza又不是吞膠囊,現在是不是拍整人節目啊?攝影機在哪啊?」我們胡說八道,試圖沖淡詭異的氣氛。

 

推開小木屋的大門,時光直接凝結在六、七零年代。

橘色普普風燈罩、粉紅沙發、油氈地板、長毛小地毯、木板牆面,床上鋪的是鉤針毯子,客廳擺一台大型轉鈕附天線的笨重電視,就差一盞熔岩燈。

開電視,竟播映「十三號星期五」,戴曲棍球面具的傑森大開殺戒,水晶湖畔賀爾蒙飆升意亂情迷的青少年們紛紛倒臥血泊,無一倖免。我們發出彆扭的笑聲緩和情緒,轉動那每換一個頻道就喀喀作響的大轉鈕,對著無聊的夜間榨汁機廣告放空一會兒,才帶著一絲不安各自休息。

 

隔日於湖邊租小船,我們得划到湖中無人島自行紮營。

湖裡生長大量睡蓮,蓮葉鋪滿湖面,葉間有小魚穿梭,蜻蜓在身旁伴飛,水面有水蜘蛛悠遊滑行。這時船頭右邊一陣騷動,一大群米粒般大,不知名昆蟲集體快速靠近。為了避開牠們,我們微轉向,沒想到另一頭也出現一大群高速接近中。我心裡有點緊張,以為兩邊會躍出水面在空中打一架,結果沒有,只是分別從船頭略過而已。

找到過夜的小島,岸邊水草特別茂密,靠岸時水草尖滑過船底,刷刷聲,像水底有誰人用長指甲刮過薄薄的鐵皮,聽得我頭皮發麻;此時湖面吹起涼風,每個人都打個冷顫。我好期待晚上野炊時可以輪流講鬼故事,這不就是露營必備的娛樂節目嗎?

夜幕低垂前用卡式瓦斯爐煎了香腸、蘑菇配麵包。

我才用低沈的聲音說了句:「我跟你說喔…」Daisy已掩耳大喊「我不要聽我不要聽!」

竟然有人不敢聽鬼故事。

 

飯後娛樂改為躺平在大石頭上觀星。

滿天星斗,看得眼睛發直也看不出勺子在哪,在完全無光害的夜空下,見識到黑絲絨上打翻了幾千幾萬顆鑽石的銀河,那樣壯觀又有奇異壓迫感的景象言語難以形容,只能像被點穴那樣靜靜躺著,讓視網膜接收不知走了多少光年才到達的星光。流星則是不定時出現,拖著小尾巴劃過夜空。

後來全部的人都休息了,生活真是規律啊。

我是夜貓子,在石頭上堅持坐了一會兒。

對面山頭傳來狼嚎,淒涼陰森,跟鬼片裡用的音效一模一樣;附近草叢唏唏嗦嗦,蛙鳴不絕於耳,而水邊不斷有不知什麼動物的跳水聲,噗通噗通。我想從遠方的樹林裡辨別出狼的身影,當然是看不到。

點亮電筒,正懊惱著怎麼沒帶本書呢?一隻大耳朵的小老鼠跑過眼前。

城市人倒抽一口涼氣,「算了算了,還是回帳棚吧。」

在睡袋裡漸漸覺得不對勁。

好靜,靜到耳鳴。

蟲鳴停止,蛙鳴中斷,沒有噗通跳水聲,全世界暫時停止呼吸。

遠遠劈啪一兩聲,是地面的樹枝被踩斷;野草沙沙響,奇怪的腳步聲出現在帳篷外。

一顆心從胸腔掉到腹腔,唉呀我只不過想聽聽鬼故事,不用相見沒關係呀。

身邊朋友用發著抖的悄悄話「互吼」。

「把男生都叫起來。」

「不如起身看看?」

「不要動,千萬不要動!熊會撲進來!」一位緊張大師用氣音說。

我莫名有點想笑。

那夜沒人敢睡,或者該說大家都累壞了才睡著。

前一天搭營帳,我們這群露營菜鳥並沒有將營地好好清理乾淨,我結結實實睡在一塊有著尖尖突起的石塊上,徹底明白「豌豆公主」有多受罪。

因為小島沒有淋浴間,禁止生火、禁止罐頭、只能用可自然分解的洗劑,所有產生的垃圾必須自行完整帶出。

爬出帳篷發現前一晚高高吊在樹梢的兩包垃圾被抓破,一塌糊塗。

討論一輪後,我們一廂情願認為,昨夜闖進一隻「青少年熊」,因不夠高壯,只抓穿袋底。

划船過度而全身痠痛的我,一回家就癱倒床上,望出天窗,那一小方面目模糊的城市夜空,與山林裡寧靜閃亮的星海豈止雲泥之別。

不過豌豆公主當一次就夠了。

雖然露營用具日新月異,十分舒適,我再也沒去任何地方露營。